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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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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褲帶 蝦球站著旁觀了十幾分鐘,實在忍不住了,問道:「洪先生,你下的是甚麼棋呀?卒仔沒有過河可以橫行嗎?」鱷魚頭獨自下這盤棋已經一個鐘頭了,給蝦球一問,才如夢初醒似的抬起頭來。他向蝦球道:「蝦球,你過來,這盤棋對你很有關係。你喜歡玻璃褲頭帶嗎?你要五百打一千打都有,只要你懂得這盤棋。」蝦球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走過去聽鱷魚頭的教導。他解釋道:兵卒兩名守著海邊,一面是貨倉,一面是海。兩個兵卒有三種巡查走路的方法,就像剛才他在棋盤上所做的樣式:一是兩人對走,碰頭時向後轉走回來;一是兩人對走,碰頭時側身走過去,到盡頭再回來;一是兩人並肩一邊閒談,一邊巡查。他們的步速是一分鐘六十八步的閒步。鱷魚頭已經知道這座貨倉由東端到西端有多少步的距離,他的著眼點是研究在怎樣的情形之下,才能夠使一輪滑車推一車貨物從貨倉側面到海岸來,卸給在海邊接應的人。他出一個難題問蝦球道:「你想想,用甚麼辦法叫那兩個兵卒在走到東西兩端時多逗留三幾分鐘才轉回來?」蝦球想起灣仔的醉酒水兵,忽發奇想,大膽提議道:「叫人送那兩個兵卒兩瓶酒,開瓶請他們喝,逗他們談話,指手劃腳,眨眼就是五分鐘了。」鱷魚頭望了蝦球一眼,說道:「想不到你這小鬼也有一套!等我跟裡面的人商量看行不行。」蝦球問:「誰去接應?」鱷魚頭道:「我派一個人領你一道去接應,另外又派人在海上附近接應你。」蝦球問:「我怎樣走得近岸邊去呢?」鱷魚頭道:「有辦法。在艇上放下一個特製的平面竹排,竹排下面紮有十二個空心封密的火水油罐,你再穿浮水衣把竹排推到岸旁去等候接貨。」蝦球道:「這樣很危險,還有別的辦法嗎?」鱷魚頭道:「別的辦法多得很,但是這一回只用得著這種辦法。」蝦球無話好說。早飯後,鱷魚頭打電話叫來一輛汽車,獨自出門去了。洪少奶閒得無聊,叫齊工人們陪她抹牌。她發三十塊錢給蝦球作賭本,十二圈打到煮飯時候,蝦球贏了十幾塊錢。飯後馬專員來坐,他就悄悄走出馬路來,他準知道沒有甚麼事要他做的了。 蝦球走到碼頭邊,天已經黑齊了。他看不到亞娣,九嬸說她已跟九叔、蟹王七兩人上街買東西。蝦球也不多坐了,就跑到上海街一帶遊逛,希望能夠碰見他們。他在一家金舖看準了一對耳環,店員開價二十九塊錢,他就買了下來,放下在口袋裡緊緊捏著。他回頭走到榕樹頭,穿進裡面去,那檔賭檔還在那裡。他在賭客的旁邊站了一刻,手癢癢地忍不住放五塊錢在「小」上,竟贏了。他伸手拿錢時,有人拍拍他的肩頭道:「蝦球,你真夠運!」回頭一看,原來是九叔。 蝦球問九叔:「亞娣、蟹王七他們呢?」九叔道:「他們喝涼茶去了。」蝦球問:「剛才去嗎?」九叔道:「才去不遠。」蝦球即刻塞五塊錢給九叔道:「九叔,我也喝涼茶去,你賭吧!」他擠出來,用打雀鳥似的眼睛,在人叢中去搜尋亞娣。他在平安戲院前後左右一帶繞了幾轉,找不到他們。又回到榕樹頭問九叔他們去的方向,九叔叫他到上海街去找,他又奔向上海街去,走了一刻鐘光景,蟹王七的高人一頭的目標,果然給他發現了。蝦球追上去,想喊他們。卻縮住把話吞進肚去。他看見亞娣、蟹王七兩人手拉著手,搖著,笑著,親暱地依靠著,這情景使蝦球兩手冰冷,額角滲出汗水來。他跟著,跟著,他痛苦極了。他竟不能跟這面前自己所愛的人說一句話,眼看著她跟別人肩並肩地靠在一起走路,一起打情罵俏。他們走盡了一條長長的上海街,已走到深水埗了,亞娣、蟹王七兩人仍然往前走。他們走到白宮旅店的門口就放脫手,一先一後走進旅店,上樓。蝦球也跟在他們的後邊上樓。他的神經很緊張,沒有工夫考慮是否應該跟他們上去。到了四樓,茶房一見蟹王七就說道:「七哥,我留個四〇一騎樓房給你。」蝦球在轉角處站住腳,將身體倚在壁上,以免跌倒。他不知道他應該怎樣辦了。他不哭,也沒有眼淚,心頭只有恨、恨、恨。他忽然聽見亞娣清脆的笑聲,他給這笑聲刺得難堪極了,他瘋狂地奔上去,重重敲他們的房門,門開了:亞娣站在他的面前,露著驚訝的神色。兩人半晌說不出話來。蟹王七問道:「蝦球,甚麼事?」蝦球也想不起要說甚麼,他感覺到他的右手掌已把那耳環盒子握扁了;他記起那雙耳環,就掏出來擲在亞娣的腳上,狠狠地說道:「你的耳環!我給你送來了!」說罷就回頭衝下樓去。他拖著疲倦無力的身體走回去,對開門的亞喜也忘記道謝,咬著牙齒,摸到自己的牀就倒下去。他想到自己沒出娘胎就給爸爸拋棄,六歲哥哥又出了門,剩下來留給他的只有苦命的媽媽的鞭撻,現在剛剛在一個年輕女人的懷抱中得到幾天溫暖,偏偏又是假的!一個人得不到半點安慰,長年挨餓、受罪、挨打,又為的甚麼啊!他伏在枕上竟幽幽地哭起來了。 一個星期以後,在一個黑漆漆的晚上,蝦球奉命跟蟹王七放竹排到貨倉碼頭邊去接貨。這兩夥計各有心事,始終不說話。後來把貨裝好,正在脫險的重要關頭,蟹王七全身浸在海水裡,露出頭來,駭得他直流汗。他害怕守衛開槍射中他。他在蝦球的耳邊說道:「小兄弟,現在如果槍聲一響,你我一定會給打死,我們不要到地獄還結下冤仇,你聽我一句話:不要惱我,恨我!」蝦球只顧划水,不願答話。蟹王七又道:「我從前因為吃醋,曾經殺過人。現在我悔恨得很!小兄弟,我知道你也能殺人,我不怕你殺我,只要你說不恨我!唉,我、你、亞娣都是苦命的窮人,說不上誰欺負誰。我們今晚為甚麼泡在水裡,還不是為了窮?千萬不要恨我,我說過不再找亞娣就是了。」 蝦球聽見蟹王七在他耳邊講的一番誠懇的話,十分感動。他想:不錯,大家都是苦命的窮人,不管在人間或地獄,都不該為女人結下冤仇。亞娣既然不喜歡我,那我又何必死纏著人家呢?他心裡已經寬恕蟹王七了,卻不說出來。蟹王七急了,發誓道:「我對著海龍王發誓:我如再去找亞娣……」蝦球截了他的話道:「別嚕囌了,我小亞娣四、五歲,我現在才知道她尋我的開心,並不是真的跟我要好,我做了一次傻瓜,以後別提這件事了。──你看!我們的艇過來了!」一隻小艇橫過來,遮過了他們,他們的竹排就跟小艇貼在一起,搖出海心去了。 同一個時候,大華樓頭的舞廳正奏著迷人的音樂。醉紅和淡綠色的燈光交熾著,影照在每一個舞客的身上臉上。舞池裡的人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臉上熱得發燙。馬專員和洪少奶夾在擁擠的舞池中,緩緩地舞著。他們不願意跟著人潮自右向左旋轉,卻滑到舞池中央,繞著小圈子。碰著人的時候,少奶用左手把馬專員的肩頭一壓,示意他止步。馬專員道:「我老是碰著那個傢伙,像和他有緣份似的。」少奶問:「他是誰?」馬專員道:「天下貿易公司的總經理。」少奶望了那中年人一眼,問道:「他跳得不錯呢!他姓甚麼?」馬專員道:「姓魏。等下我介紹他和你認識。」一支樂曲完了,馬專員跟在少奶的後邊歸位,拉開椅子,讓少奶坐下,然後越過舞池,到對面去請魏經理過來。洪少奶微笑請他坐下。馬專員向魏道:「洪太太稱讚閣下的舞術呢。」魏經理道:「見笑得很。請兩位指教。」馬專員道:「近來生意很好吧?」魏經理道:「多少有一點做做。只是同行競爭得厲害,船上和貨倉的損失又大。香港是一個餓狗搶食的世界,亂糟糟,做生意真辛苦!」這時洋琴鬼敲響他的樂器,馬專員聽到急速的「蓬拆拆──蓬拆拆!」的節奏,這是他最害怕的快華爾滋,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向魏經理道:「請不客氣,跟洪太太跳一個!」魏經理就站起來,向少奶微微鞠躬道:「請指教!」兩人走到舞池邊站定,有經驗的魏經理傾聽了兩秒鐘音樂,就帶少奶滑步舞出去。魏經理讃美少奶道:「洪太太你好極了!」少奶道:「你過奬了。」舞到另一個角落,魏經理問道:「府上住哪裡?」少奶道:「尖沙嘴。寶號有甚麼新到的貨?」魏經理道:「今天到了第一批玻璃褲帶,明天上午才能提貨。」別人碰了他一下,一支樂曲又完了。 這是星期六的夜晚,洪少奶跟馬專員和魏經理跟他的女朋友方小姐,一直玩到深夜一點鐘,才乘最後一班天星輪渡海回來。鱷魚頭在家裡等消息,少奶回來因為太興奮不能睡,也陪鱷魚頭一起等消息。鱷魚頭問道:「今天的成績怎樣?」少奶問:「甚麼成績?」鱷魚頭道:「我問你今天又認識了一些甚麼大官貴人呀?」少奶道:「大官倒沒有,卻認得一位天下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他說運到一批玻璃褲帶,明天上午提貨。」鱷魚頭精神振作起來,問道:「他姓甚麼?」少奶道:「姓魏。第一次認識,他就約我明天跳茶舞。」鱷魚頭道:「好一個閃電商人!你答允了他沒有?」少奶道:「我可沒答允他,馬專員卻答允他了。」鱷魚頭憤憤道:「簡直豈有此理!馬專員他替你作得主?那麼讓他一個人跟魏經理跳去吧!」少奶很會轉風駛舵,笑道:「好極了!讓他們兩個男人跳茶舞去。」鱷魚頭道:「你們還談了甚麼新聞?」少奶道:「新聞?沒有。那個經理很會講話。他說香港是個餓狗搶食的世界。」鱷魚頭笑起來,批評道:「他還沒說得透徹。依我說:這是一個人頭狗,狗頭人搶食的世界。」少奶道:「你這話我不懂!」鱷魚頭道:「你當然不懂!你是一個沒有腦袋的女人。」少奶道:「屁話!」鱷魚頭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看來像個人,但其實他卻是一頭狗;有些人看來像個狗,原來還是一個人;至於我,嘿!」少奶追問道:「你是甚麼?你是神仙、老虎、狗?」鱷魚頭哈哈笑道:「我也不是人,也不是狗。我是一頭鱷魚!他們背地叫我鱷魚頭,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少奶也笑了,說道:「像你這樣一個鱷魚頭也不錯呀。」鱷魚頭慢吞吞道:「我不錯?是的,我們這些鱷魚,是動物之中最不會吃醋的了。」少奶的心跳了一下,她懂得這句話的斤兩。她想了一想道:「聽你這話就有很大的酸味。算了吧,我往後不再出去跳舞了。」說罷獨自走回寢室去。 電話「咯!咯!咯!」響了。鱷魚頭去接電話。蝦球發抖的聲音:「洪先生!風調雨順!」鱷魚頭放下聽筒走去找少奶,在她耳邊說道:「明天去茶舞,我也去。你介紹我認識魏經理,我要跟他談一宗生意。」少奶問:「甚麼生意?」鱷魚頭道:「玻璃褲帶五千打,每打市價四十八元。他最好是閃電買下,不然的話,明天香港大街小巷到處叫賣玻璃褲帶,就頂爛他的行市了。」少奶一想,全明白了。她稱讚鱷魚頭道:「洪哥,你真有本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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