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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香港在望了。虾球指着前面向牛仔道:“扯旗山!扯旗山!”牛仔应道:“看呀!西环货仓!石塘嘴!你看,太阳还没出来呢,我们这么早就到香港了!”故地重临,他们两个人说不出的兴奋。虾球道:“昨晚洪先生吩咐,大家分两班上岸,一班放假三小时,可惜你不跟我在一班,不能同我一道上岸去看我的妈妈。”牛仔道:“我上不上岸不在乎,我在香港无亲无故。你自己去吧,记得带点东西回来吃。”虾球道:“你自己不上去玩玩么?”牛仔不答。虾球相当难过。他拍拍牛仔的肩膊道:“上去玩玩吧!坐一回电车,到为食街去吃一碗牛腩面,租两本小人书看看,一转眼就够三个钟头了。”牛仔点头答应。虾球这才高兴起来,脸上马上露出笑容。

  差舰泊在昂船洲。鳄鱼头、黑牡丹最先上岸,他们用电话通知魏经理,魏说道:“好极了!我各事都准备好了,货物昨晚已下齐六张大货艇,两个钟头内就可以运到昂船洲来。我们在哪里吃早饭?金陵还是建国?”鳄鱼头道:“我们现在在广州酒家饮早茶,你马上坐汽车下来吧!你行李整理好了么?今天下午三时启航离港,你最好把行李带下来,省得多花时间。”魏经理道:“好的,好的,我甚么都打点好了。”

  船上的人员分两班上岸,各人办理各人的事情。大副、无线电生两人是甲板部同人运通公司的买手,携了巨款上岸去探办货物。机轮长和机轮副两人是机器部四达公司的买手,也上岸去选购货品。甚至派来随轮保护的一班武装士兵,也把整个月的饷薪伙食扫数拨出来组成了一个合同公司,购办香烟,兼营起生意来。全舰除了虾球、牛仔二人之外,没有一个人不卷入这个营私图利的漩涡。

  虾球上岸去,他买了幸运牌香烟两条,花布衣料一件,这两样东西,预备带回去送给小玲和她的妈妈的。他买好了东西还剩下几块钱港币,就带回家预备给母亲加菜,却料不到他母亲送了他父亲回台山乡下去养病,至今还没回来。

  虾球失望回到舰上,看见差舰两边泊满了大小货艇,装货上舰的人忙做一圑。牛仔看见虾球回来,本来轮到他第二批上岸去的,他也不上去了。无家可归的牛仔,这只差舰就是他的家了。

  魏经理、鳄鱼头和马专员的三合公司的货物,因为数量太多,上得最迟。甲板部、机器部和护舰士兵们的货在下午二时已经上好了。二时三刻,大副跑到鳄鱼头的舰长室去向他作一个惊人的报告道:“报告舰长!还有两船货退回去吧!不能再装了!再装的话,恐怕会出毛病。你出来看看我们舰边的吃水线吧!”

  鳄鱼头听了大副这个吓人的报告,他半信半疑。大副又说道:“你清楚我们差舰的载重量吗?初建的时候它的载重量是六百吨,现在它老了,不能装得太重。虽然历来它都是载过了一千吨以上,侥幸没有出过事。我们中国人可以这样冒险,外国人是绝对不干的。”

  鳄鱼头道:“你说历来都载过一千吨,为甚么我们这回就不能载一千吨?”大副无话好说。这时魏经理跳进舰长室来,鳄鱼头对他说道:“魏经理,我们大副说不能再装货了,要把最后两船货运回岸上去。”魏经理道:“不要开玩笑。货好不容易才交涉提出来,你又要我送进货仓去?不说现在不够时间,也没有人手去办退货的手续,几十万元的货进进退退,仓租运费的损失谁来赔偿?开玩笑也要早点开,现在还差十五分钟就要开航,只消延长二十分钟,所有的货都可以上完了。”大副道:“我不是一定坚持要退货,不过是请舰长出来看看舰边的吃水线罢了。”

  魏经理道:“我以为是为了甚么事,原来是过载问题。不要紧,不要紧,凉秋九月,风平浪静,不必大惊小怪。其实我们中国人管理的船,只要有客有货,那一只船不过载?如果甚么事都要十足学外国人,就甚么事情都不能干了。我这次亲自出马,我们的身家财产性命都在这里,我们还更着急,舰长你说是不是?”鳄鱼头道:“由香港到海口只二百六十浬,航程很短,不要紧的,还是上了它吧!”大副也不再噜苏,就退了出来。

  魏经理坐下来,打开他买来的一大卷报纸,其中有一张是华商报。他抽出来交给鳄鱼头道:“你看看这张替共产党宣传的报纸!记者先生真有闲情,他替我们马专员的后台大老板算账,数目清楚得很!”鳄鱼头笑道:“行行出状元,有一些专家们,他们是专替我们大老板算账算出名的。”魏经理道:“你说的不错。我昨天在南北行的朋友家中,看到一本叫做‘四大家族’的小册子,我以为他还比四联总处的机要秘书知道得更多更清楚呢。”

  鳄鱼头笑问道:“你清楚我们的货一共有多少件吗?”魏经理道:“当然清楚。我是照货单一箱箱点收的。”鳄鱼头道:“重量呢?”魏经理道:“我们的货又不是论斤算钱,要知道重量干甚么?”

  鳄鱼头道:“我很想算一算我们的舰究竟过载好多吨。”魏经理道:“我们的差舰是一只自由的军舰,用不着买保险。海关和船政署也没权来检查我们的载纸,过载多少,是不必过虑的。你说是吗?”鳄鱼头道:“是的,你说得不错。我们这自由的差舰泊在自由的港口,横行在自由的中国,用不着这些手续。若要样样照正手续,那么,运货根本就是犯法的。”说罢鳄鱼头笑了。他很骄傲他竟是一只横行无阻的军舰的舰长,大权在握,为所欲为。他想:不说是风平浪静,就是有一点小风险,又算得甚么?这时黑牡丹跑进来道:“货就快上完了。”鳄鱼头即刻站起来道:“好!准备开航!”

  下午三时一刻,差舰拔锚了。甲板上的人,都站在舰边观看香港海岸的景物。牛仔和虾球两人倚在船首的栏杆边,也在看周围的海景。牛仔问道:“球哥,你在岸上见到甚么人?”虾球道:“倒霉得很,没有见到一个要见的人。我妈妈送我爸爸回乡下,还没出来;去湾仔找六姑,里面不肯开门,说这个人不在了。牛仔,你说‘不在’是甚么意思呢?”牛仔道:“这还不明白?不在就是出街还没回来呀!”

  虾球摇摇头,不赞同牛仔的解释。他说道:“你不肯用脑筋,‘不在’就是‘死了’的意思呀!”牛仔道:“死得这样快!”虾球很感慨,说道:“人死了像扔掉一只死老鼠似的,没人再提起了。除非是他的儿子。你说六姑这种人会有儿子吗?”牛仔道:“有丈夫就有儿子。”虾球道:“她也许有儿子在乡下的。她一死,她的儿子就变成孤儿了。”牛仔道:“我也是不知道我妈是怎样死的。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起来,那时我实在太小了。”虾球望一眼牛仔,有点闷闷不乐,大家就不再说话了。

  差舰驶出西环海面,经大交椅,向西南丫海峡前进。香港掉在差舰的背后了。虾球对牛仔道:“你知道吗?他们都发财了!”牛仔道:“你说谁发财?”虾球道:“全舰那么多人,除了我们两个人外,其他个个人都发财!”牛仔道:“真的?”虾球道:“为甚么不真?他们组织了四个大公司,买了一船的洋货运到海南岛去卖。光是香烟一种,就足足二百八十多大箱!一面运军火到海南岛去打仗,一面用军舰做生意。你想这算盘打得多好!”牛仔笑道:“你买了两条幸运牌香烟,到海口卖掉也能赚钱。”

  虾球道:“我这两条香烟是不卖的。”牛仔笑道:“看你会巴结外母!照我看,还是拆开来一路抽着玩吧。我们虽然没钱做生意,但我们一天到晚抽香烟,阔一阔给他们看!”虾球道:“抽香烟也不见得很阔。”牛仔道:“还不阔?你忘记了我们在香港时,同人家抢过烟头,还跟人打架哩!”虾球道:“当然,我们今天比从前没饭吃睡马路时好一点。”牛仔道:“自然,洪先生比我们更阔。”虾球道:“马专员又比洪先生阔,马专员的老板又比马专员阔。”牛仔道:“他们哪来那么多钱呢?”虾球道:“你想他们会点石成金吗?还不是从我们老百姓身上抽剥的?”牛仔道:“我们有个屁给他抽!”这句话虾球也没法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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