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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小艇在宽阔的江面上行驶,一阵西南风吹来,加快了船的速度。前面的景物渐渐明朗了:左边看得见长洲,中正学校,落船坞,白头关和平岗;右边看得见黄埔新埠和鱼珠;正中偏左看得见新洲和黄埔村背后高耸半空的琶洲塔。右边的黄埔新埠和左边的长洲是隔江遥遥相对;右边的鱼珠又跟左边的黄埔军校旧址、中山铜像隔江遥遥相对;正面偏左望过去的黄埔村又跟对面的东圃遥遥相对。右边的黄埔新埠、鱼珠、东圃都有公路和粤汉铁路的黄埔支线经东山直通广州市;左边的新洲,黄埔村也已经新造、市桥、河南小港直跨海珠铁桥到广州市;这就是整个黄埔形势的外貌。在江面上,停泊有几艘上海直航黄埔的货轮,大小像香港昂船洲常见的数千吨载重的轮船。左边靠海关的码头上泊有三艘美国造的炮舰,大小像香港尖沙嘴轮渡,舰首昂起,炮塔上露出四管小钢炮;舰尾低近水面,是便利装载汽车或坦克车登陆的;鳄鱼头已早从烟屎陈口中打听清楚,这是属于国民党海军第六炮舰司令管辖下的武装。此外,还有不少川流不息的拖渡和小艇,维持四乡的交通和货运。鳄鱼头站在艇头极目四望,他像一个探险家似的,对着眼前的景物作意味深远的微笑;好像这当前的一切,不久就属于他所有,完全为他囊括似的。

  一艘电船拖渡的“嘟!──嘟”汽笛声把鳄鱼头的幻梦叫醒。他吩咐九叔道:“九叔,靠右边,我们泊鱼珠!”他们在一艘“仲凯”号轮船的旁边经过,半点钟后就靠岸了。

  鳄鱼头提着手提皮箧,走到卫生部广州海港检疫所的门口,抬头向楼上临街的窗口看了几秒钟,然后吹两声口哨,跟着大声喊:“老杨!”

  老杨是香港油麻地养生米店的司理,盗米案给香港政府破获的时候,他预先得到密告,和鳄鱼头分途逃亡,预约在鱼珠会面的。鱼珠这个地方,形势很好:一来远离广州市区,容易掩藏;二来水陆路交通便利,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三来他们赁租政府办公机关的楼上,有时携械出入,别人看见也不诧异。老杨在这里已等了鳄鱼头两天了。他闲来无事,唤了一个诨名黑牡丹的私娼陪他在房间里抽大烟,客厅上开了一枱麻将,聚赌的是一些本地捞家。其中一个诨名叫死蛇的瘦长汉子听见口哨声,他就对坐在上手的一个诨名叫鸡眼的汉子道:“喂,鸡眼,有人叫老杨,你打开窗眼看看是谁?”鸡眼道:“死蛇,你坐近窗口,你不会开吗?”鳄鱼头又在下面大叫“老杨!”老杨听见鳄鱼头的声音,连忙把烟枪丢在床上,跑出来开门,直走下去。

  两人在街上会了面,好不欢喜。互相简单报告了逃走的经过后,老杨问:“吃过晚饭没有?”鳄鱼头道:“这几天在船上又闷又饿,身体脏痒得不舒服。我即刻要冲凉、松骨、饮酒、抽烟、最好还有……”老杨接下去道:“有有有,甚么都有!嫖赌饮吹,四门齐全,从心所欲!”老杨接过了鳄鱼头手上的皮箧,请他上楼去休息。黑牡丹看见老杨招呼鳄鱼头到隔房去,那种殷勤恭敬的态度,知道此人来头不少。厅上打麻将的捞家们,也停手几分钟,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这个新客。老杨一面叫厨子烧开水给鳄鱼头沐浴,一面叫一个赌客到一景楼去叫一围酒菜,还特别叮嘱要炒一碟黄埔蛋。鳄鱼头冲了凉,酒菜也送来了。他打发老杨去叫九叔、九婶上来一同吃饭,留亚娣看艇。饭后横床直竹,一灯如豆,鳄鱼头老杨两人卧谈计划,黑牡丹在替鳄鱼头捶背。鳄鱼头道:“这回一切都要从头做起。我只耽心马专员给撤差查办,如果这条缆断了,那是非常可惜的。”老杨道:“这个你不必耽心,有好消息!今天马专员登报寻你。”老杨说罢,就伸手从他垫着的高瓦枕头的洞孔中,挟出一张广州越华报来,他指着报头下面的一段广告给鳄鱼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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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斌兄:

  别后系念良深,嫂夫人寄寓魏经理公馆,拟电召来穗一叙,兄居有定着,盼来,电话九九八〇一,约期良晤。

  弟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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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鳄鱼头看了这段寻他的启事,真是悲喜交集,心里说不出是甚么滋味。他喜的是马专员这个人真是了不起,闯出了偌大的一件耸动国际听闻的贪污案子,他还能自由自在不给政府查办,他背后的靠山一定很大,和这样一个不倒翁合作做事,自有说不出的好处;悲的是他对自己的太太这样关心,竟公开告诉他“电召来穗一叙”,居心可鄙,偏做得这样“光明磊落”,长此下去成何体统?鳄鱼头恨恨地用烟针戳穿启事上的“马”字,发泄他心头的忿恨,可是他嘴上却对老杨说道:“老马是一个不倒翁,我们少不了他!”老杨道:“看情形他在国内还很红,我们当然少不了他,但我们要设法使他少不了我们才是上策。”鳄鱼头心里很难过,他知道马专员此时少不了洪少奶,但过了一些时候,有了新的趣味或对象时,他就可以不需要她了;挟太太以自重,这不是最聪明的办法。他觉得老杨到底足智多谋,讲话很有份量,一句话就讲到了家。

  老杨猜透了马专员这个启事的真正作用,不过是伪装“君子”罢了,目的并非一定要和鳄鱼头“良晤”,更谈不上提拔借重了。鳄鱼头对老杨道:“你的意思不错,我们搞我们的,有他的助力固然好,没有他,我们一样要顶天立地,到处生根。我且不忙去找他,你说好不好?”老杨喷了一口烟,望着烟雾袅袅上升,半晌才答道:“如果你想早日公婆圑聚的话,我以为最好是今晚就去一个电话给他,约他见面;如果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话,十天八天后再去找他不迟。”鳄鱼头听了老杨这句三思过后才说出的话,他心里骂道:“你老杨这么可恶,竟敢主张我做乌龟。好,我也给点颜色你看看!”他说道:“你今晚早点睡觉,明天绝早第一班车赶到广州去,把老马的最近情形调查清楚。回来时买一只云南宣威火腿,两盒上等寿面,我要去见张果老。入乡问禁,入庙拜神,这是少不了的。黑牡丹今晚留在这里替我捶背。”他说罢想看看老杨的尴尬脸色,老杨却满不在乎,他让鳄鱼头占有黑牡丹,并不算得是他的损失;等于马专员占有洪少奶,并不算是鳄鱼头的损失一样。

  老杨走后,鳄鱼头便叫黑牡丹陪他过夜。

  这一晚,鳄鱼头追问黑牡丹这十年来在珠江三角洲一带所“阅历”过的重要人客,不论是过江虎或者是地头龙,不论是衙门老爷或者是草莽英雄。黑牡丹把记得起来的都坦白告诉了他。其中连日本侵占时期的市桥皇帝李朗鸡,三枝香的大头佛,沙湾的何先生端,河南的张果老以及鳄鱼头的搭档伙计杨老板都网括在内。鳄鱼头听她坦白地说出她的身世阅历,觉得她胸无城府,毫不隐饰,认为她是一个可用之材,决心把她收伏。

  第二天早晨,老杨不去惊扰他们,悄悄搭早班营业汽车进广州市,他在东山梅花村附近遇见一串长蛇似的私家漂亮汽车,向黄埔鱼珠方向飞驶。他的汽车停在一旁让路。宪兵在路口挥动手上的红旗,命令对面开来的一切汽车停驶,让路给这些漂亮汽车中的贵客先生们。开路的一部是褐黄色的军用汽车,里面坐着一群手提冲锋枪的卫士。老杨大约一算,私家车在十辆以上,乘客中有国民党官员也有高鼻美国鬼,有太太也有小姐,他猜想他们大概是到黄埔去作周末旅行。

  鳄鱼头起床不久,听见街外一片汽车声,他推窗一望,骇了他一跳。他看见一个猴子型似的矮小人物,看样子最多不超过八十磅重,却给一大群中西贵客簇拥着,逢迎着,他们叽咕着英语和宁波话,浩浩荡荡直向码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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