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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十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

  这天是十一月底的一个早上,伍宝笙,大余,同小童正在文林街一家皮匠铺里看皮匠为大余补个小提箱。皮匠手慢,大余心急,伍宝笙同小童好不费力地在劝解。

  文林街上道边的树随着旱季起始的无休无静的燥风,正在摇曳,摆去它们今年的落叶。蔺燕梅已经离开昆明两个多月,将近三个月了。

  几天来,在协助大余整顿行装及作一切远行准备之时,伍宝笙心上一直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当然,这次偏偏该是大余代表学校到滇南麻栗坡去慰劳驻防国军,同时她自己也确想有个人去那边顺便看望一下蔺燕梅,因为虽说她常有信来,信中每次都叙及在那边一切如何适意,工作进行如何顺利,这个作姐姐的人,总愿意有人去把真情看视一下才能放心。但是,在伍宝笙的心底,她不高兴由余孟勤去做这件事。

  这时候滇南吃紧,防车云集,昆明民气激昂得很,学生们又整个儿把心放在滇南的时势上去了。余孟勤一手组织了学校中的后援会,这次代表学校的劳军大任当然也就落在他肩上。再说以他观察力之敏锐,接纳朋友态度之真烈,此去必能找到后援会工作之目标,回来必可给同学们一个工作上之指导。

  但是伍宝笙怎么能在这个滇南吃紧的时候不想她在滇南要冲文山县作语言工作的妹妹?滇南语言工作此时当然是分外要紧,鉴于缅甸的失败,滇西之被侵,感于那边工作之不彻底,无准备,及现在滇南方面,亡羊补牢犹不为晚,这是小童的想法。伍宝笙自有她免不掉的女孩儿家心理。她希望能有一个人去把她妹妹带回来。她既不能不这么想,她就觉得余孟勤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她正想得出神,大余又对皮匠发起脾气来。她忙看时,这回原来怨不得大余,这个皮匠也是吓昏了,眼看完工了,他又把一只锁给钉倒了个儿。大余的箱子本来又破,他又是一向用东西不经心的人,箱子总是装得太满,每次上锁时都是用大力压上的。这只锁不知道已经重新装过几回了,现在四个钉子眼儿都撑得挺大,一下子给钉倒了,眼看又要重来,不由得大余不气。伍宝笙被惊醒了,她就赶忙来劝。小童说:“没有用,有大余在这儿,什么毛病也出得来!”就起身把大余推出门去。他说:“你先回屋去把要带的东西检出来堆在床上,然后到后援会讲你的演去。等你回来,我们准把箱子给你送到屋里,装好!这有多大小的事?急成这样!没有箱子,打个小包袱也走了!”伍宝笙笑着看他把大余撵走。心上觉得小童很妙。再看小童来帮着皮匠起下锁来在钉锁处先加上一块皮子,准备另钉锁。皮匠工作果然顺利起来。她就又想起她的心事来。

  她想;大余这个脾气,到了文山,见着蔺燕梅,又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他去找她有什么用呢?”她想:“他做什么事都这么能干,单单对于女人心理这么一窍不通!还是研究了这些年心理,又写论文的人呢!事到临头,整个儿糊涂了!”

  她当然知道大余同蔺燕梅多么不合适,但是她自己也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好开口!她当然看得清楚,但是大余人家本人还似乎热心得很呢,她那能插什么嘴?

  她想想大余那派严正不可轻侮的岸然气象,心上暗暗地又笑了。她想:“女人眼里的英雄都是不久长的。她们在前台看了你落泪,或是在神坛前为你的说教所倾倒;那都是暂时的事。哪里用得了几时,还不就一下子钻到你心坎儿里去了!管你是大将军,大学者,大圣贤,她只把你当作小绵羊,小黄莺,小蜜蜂儿来爱。

  “你想把她推到前台去欣赏你的艺术,你的演技吗!那简直可以说是做不到。她偏要恋在后台,看你化妆,看你念词,等候你在掌声里退下来,向她诉说你多么得意。她要做你的后合主任。

  “在一个后台主任的地位,她容许你说最狂暴无耻的骄言。她相信你比一切别的演员高明,至少,相信你有独到之处。自古以来,哪个大政客,大演说家在太太面前装得住他的幌子?又哪个不在太太面前拼命吹牛,吹得跟一只蛤蟆那么膨胀了肚子?

  “大余想把燕梅推到前台会永远当听众。那怎么成?那样女孩子的特点和好处岂不都抹煞了?燕梅的情形怎么样,先不去说,一个柔柔软软的女孩子如果受到了这种冷酷的待遇,那一定前台也不呆了!你英雄你的去;你圣贤你的去。你不爱我就一切都算完。不怨我嚜!你用不着我,我呆着干嘛!”

  伍宝笙揣摹着蔺燕梅的心情,也不觉依了她那种口吻,自已在那里痴痴地想,想得又疼爱,又好笑起来。她想来想去不觉把一种自己从来没有过的心情移植到心上来了。她觉得蔺燕梅完全有道理。于是也似随着执扭起来,她想:“本来是女孩子嚜!我们就是这个样儿!你们爱爱不爱!”一句话拗了口,她就笑出声儿来。

  小童抬起头问她独自个儿笑什么?一个不留神,扶着箱子的手挨了笨皮匠一锤,疼得“哎呀!”叫了起来。

  “你这个孩子讨了个老大便宜呢!”她仍是带着笑在想:“挨一锤我还不想饶你。这么个蔺燕梅就会一下子伏伏贴贴依上你的心房!瞧你这份儿乱七八糟的神气,衣服从没穿得体面过一天,头发永远不曾梳好过!你这份儿手艺真是不差呀!怎么偏打正着的就体贴上了她的心?”

  蔺燕梅临走时在天主堂里告诉她的一段机密活儿到此刻她尚未对小童说起过。她当然无从起头儿,一面也是见小童那份儿不在乎,大模大样儿不着急的神气,她气不过。再说,事情也还不到时候。不过她一见到小童就不免想起蔺燕梅临走时说那句话的神气。那天她听蔺燕梅细细地讲了去滇南工作的决心之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就问:“我不高兴听这一半儿心了。”她说着就用手指头点了蔺燕梅的胸口:“我要听听那一半儿。你这个狠心是从哪儿下的?这么大的一个学校,这么些男同学,就没有一个儿留得住你的人的么?你这孩子就完全没有一点儿恋爱?听你口气,竟似个事业心盖过一切的样子!你不先说明白这个谜儿,我再也不听你讲下去!”

  蔺燕梅的回话也妙,她竟痛快得很,大有:“此心属谁已定,不问他意下如何,我是打定了主意了。”的意思。她顽皮地挨上了姐姐的脸来说:“我当然有恋爱,我爱定了一个人,一个你也爱的人!”

  伍宝笙想到这里,那蔺燕梅的一幅神气就又活现在眼前了。那一对美丽的眼睛好不娇媚,狡猾,又得意哟!她想羞她,又不忍得。她就说:“我又爱了谁来?我爱的还不是你这个傻孩子!”

  “是‘那’个傻孩子。”蔺燕梅说:“不是‘这’个傻孩子!”

  “这回我可羞她了!”伍宝笙现在想:“真是的,听听这口气!这竟自认做是一对儿了呢!女孩儿大了,够了年龄,哪里还用人操心!可是小童也妙,他又偏和别人不同。看他那神气,老大不客气的,就似当作自己人了!

  “蔺燕梅去了文山,学校里就如同丢了一件宝贝似的。他呢,从大普吉带了花儿回来,听见这话,仿佛认为当然,如同她是去上课了一样,果然如蔺燕梅所说,是个高高兴兴地想念他的人。人人听了这件事才去查地图,找文山县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开口就说:‘文山?好地方!开化三七,就是那一块好风水!’就像他俩心心相印,商量就了的。”

  她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问小童一句:“小童,你看大余这回去麻栗坡能不能把燕梅接回来?

  “接回来?”他奇怪了,“才几个月,半不拉了地接回来算是干什么?”

  一下子,他倒把伍宝笙弄得没有话了。她搭讪着说:“大余想了她这许久,他见到她,不求她回来,还由她在那儿干什么?不对,我是说,你看大余求得转她的心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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