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鹿桥:未央歌 | 上页 下页
一八一


  “常见是常见,常见就是都好!”她说;“我个个儿都喜欢!你听我再唱,不过底下的没法子唱,这本是女声合唱曲子。底下就分家了。一张嘴唱不过来!”她说着又唱了一遍。唱完了又自己回味了半天,说:“像个肥皂泡!你说可怕不可怕!”

  “燕梅,还是我上次说过的那个道理。”他笑了一笑用安慰的口吻说:“我们一边走回去一边讲吧。”他们便站了起来,一同走回南院去。

  小童在路上说:“还是在宜良那天晚上讲的关于美感经验的道理。巧不巧,那天也是夜晚,雨后。我说你的美感经验全是间接的。这次不又是吗?”

  蔺燕梅听了有点不好意思,便用肩膀去撞他一下不要他再讲。他便改了方向说:“你不是说我们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有主意了吗?也该自己有生活态度了。美感经验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对人对事的情感同判断也该跳出陈套,自己为自己观察批评。对不对呢?”

  这一句话正给了她一个大鼓励,正撞在她心上。那么正确,那么着实,那么有力。她不禁小声说道:“我可以忽然解脱了对大余的感情就是无心中一下跳出了陈俗的看法同意见,有了自己的观察的原故!”

  “这件事情再谈罢!”小童说:“我希望你能够明白用这种急骤的方法来解决感情上的问题,是不合适的。凡是感情的事,都需要时间。你一下子就不理他了,这个反动力恐怕你受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我的态度还受一点别的事情的影响,我明白得很。无论如何,小童,我现在受的影响全是你的了!”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进了北院,又穿出来到了文林街上。这里电灯多了,人也多了,也亮了。他们这才得以清楚地在灯光下互看一看。看看方才在黑暗里只闻言语不见容貌的一段时间到底是与谁相对而谈着心的。

  这里一切是实际的,具体的了。在这种光亮的地方人的心情是不同的。他们方才的谈话也许在这里便不会发生的。他们都觉得那一段时间之可宝贵。他们彼此感激,又感激上苍会造了那么一个机会。

  “小童。”蔺燕梅舒了一口气说:“我真希望我们一直那么谈下去。一直给我添新思想。我仿佛是饿极了的人,才尝到了一点食物,胃口极强,所以更觉饿了!”

  “这又是你的老脾气。”他说:“干点什么全是穷凶极恶的!”

  她笑了一笑说:“不说了。已经到了南院了。你这就回去啦?”

  小童想了想说:“我也不想要回去。这样好不好?蔺燕梅?哦!燕梅,明天是礼拜天,咱们到那边山上钓鱼去!”

  “哟!这跟着就懂得约你的女朋友出去玩了呢!”她用一个手指头儿点了他说。

  “你真是坏透了!”小童看了她这个神气忍不住笑了。他便捉住了这个淘气的小手指头。

  “你就不想想,明天我要做礼拜去?”她说。

  “这可不好办了。”小童说:“上次去江尾村我就没有钩成鱼。”

  “别急,小童。”她说:“你不是要我拿你当宗教吗?你说说看,说说那边山上怎么钓鱼:鱼在山上?你把你的教堂描写一下再商量。”

  “你瞧,燕梅。”他把手高高扬起来,一直往北指到天空里!“都在那北方,远远的天边上。那儿顶高的,有花纹的山峰就是长虫峰,长虫峰上面的小红方块,我们白天都看见过的,就是铁峰庵。明天我们要起个早,六点半钟就要动身,我们要走一段长长的路。穿过四五个小村庄,过许多小桥,走石板路,大车站,小路,一直走到那边山脚下。然后我们就从山脚树林边转进山谷去。那儿已经没有稻田,全是草地同树林了。橡实,松塔落在地上,藏在青草里。有小虫叫,也有小鸟叫。我们就沿了山谷中的溪流往上走。在路上也许有松鼠跟我们玩,扔下一颗小硬壳果来,‘绷!’就这么一声儿,打在你头上。”

  “你头上!”她笑着说。

  “我们两个头上,一个挨一下。”他说:“我们就再走,半山上就看见农人筑的石坝了。石坝就这样横着截住了山谷的水,只在底下留一个小口容水出来。石坝子有十几丈高。所以堰起的水池便有十几丈深。这样的水池那里一共有三个。因为是在山谷里堰起来的关系,池面都是不规则的三角形的。我们不在这半山的一个池里钓鱼,我们要再走上去,到了第二个水池。”

  “我就说,小童我走不动了!”她也作出当真在山里了的神气:“并且这里凉风习习地,太安静,太美,我们不能再走,我们走路弄出许多声音来!小松鼠,小鸟一定不喜欢我们了,我们是两个不安静,爱吵扰的客人。”

  “我们本来就不要再上去了。这里已经有山前的铁峰庵高了。这第二个水池最小而是最老的一个。虽然说小,也比南院这个小草场两个还大。它最老,鱼最多。石坝上长满了小灌木,石坝边上也有青苔同草,看来最悦目。这儿水极清,也极凉。我们也可以钓鱼也可以游水。不过谁在这里也不免只游几种没有声音的姿势,因为一点点声音都会传遍山谷。这太震人心弦了。所以最好是潜水。像鱼一样。”

  蔺燕梅就接着说:“我们就在那儿玩,就在水边山脚草地吃完了带去的饼,忽然不觉天晚了,就又不舍,又不敢留恋,暮色里找路回家?”

  “说得好!燕梅。”他喜欢地说:“明天就去。你别穿旗袍了,我看过你有走路很方便的蓝厚布长裤同衬衫。穿上那个,又好走路,又看起来像我的游伴。”

  “别!别!小童。”她摇摇头。用一个指头压在自己嘴唇上说:“一个男孩子把话说到这儿就太远了。你得留一点地方给女孩子自由活动呀?”

  小童也笑了。

  她又说:“我自己会穿衣服呢,小童。就算定规了,明天我找你,这样顺路些。在宿舍门口等我。”她说着偏偏头笑一笑,刚抬步要进南院,又回过头来说:“还有,谢谢你,小童。谢谢你今天说的话。”说完,一闪,她回宿舍去了。

  小童见她进去了,还兀自带笑在那儿呆着。

  “小童!”他忽然听见有人笑着喊他:“我们在这儿看了半天呢,都不瞥我们一眼。”

  他忙回头,看见十几步外,树影下站着的是伍宝笙同史宣文。旁边零星散着的还有几个女孩子,那当然也是在一边看了许久的了。她们这会儿见一幕好戏已经散场,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便都抿着嘴儿一笑,各人低头走回宿舍去。把个小童羞得要死。

  “你们两个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我们能听不能听?”史宣文说着就同伍宝笙走了过来。

  小童难为情地说:“我们商量明天一早,上铁峰庵后面去钓鱼去。”

  “明天一早?”伍宝笙说:“你听见没有?史宣文!”

  “蔺燕梅明天不去做礼拜去了?”史宣文说。

  “她就是去做礼拜。”小童说:“我就是她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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