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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你走过翠湖桥,现在是几步上去?”小童笑了,他说:“几步都行了。”“吃饭时候,端起碗来呢?记得不记得我专会管你?”“你坏极了!”“你学大人样儿了一点没有?”“你说都是什么事吧?你看,我都穿大褂儿啦!”“早上是不是一定都洗脸?”“好得多了!”

  “这怎么讲?”

  “因为,你摸摸看!瞧!这不是!我都有几根小胡子了。除非特别有事,我都洗脸,也刮刮胡子呢!真好玩极了!可惜你们不长,说不明白。”

  “不说废话。”她笑了说:“现在,我叫你天天记着。从今天起喊我燕梅!看见我,开口一打招呼,就记得我的权威了。好不好?小童?”

  “燕梅!”

  “小童!”

  “该我的班儿了。”他说:“不许再愁眉苦脸的了!”

  “我不了,小童。”

  “不许再硬了颈子钻牛犄角尖了!”

  “怎么讲?我不懂。”

  “他们都不叫我说这件事的。我觉得应该说。所以今天要说。”

  “你说,小童。你不是才说过,咱们都是大人了吗?咱们自己应该有点主意了。你说,我听着。”

  “我说了!”

  “你说,说我怎么钻牛椅角尖儿?”

  “你看,在江尾村我刚讲过一个人不能一时心窄就胡乱作事。可是一回到昆明,你就差点做了修女!若不是伍宝笙,史宣文加上你阿姨三个聪明人,真不知道今天怎样了,燕梅!这件事叫我常常觉得人的生性难改。这次真是你的大杰作!钻牛犄角儿!”

  “不说了!小童!”她央求着说:“一谈到宗教咱们意见就远了。可是我知道你可以不用宗教帮忙。先不谈我,你总得承认世界上有些人需要宗教。我相信你不需要宗教,如果有天堂的话,你不信教也进得去。无论如何我已经很感激你了,小童,真是的。我的这件事,从来没有人跟我谈过。今天我已经听得太多了。给我多想想,慢慢消化一下好不好?”

  “不行,燕梅!你躲我了!”小童说:“当然有些人需要宗教,那也跟人需要医生一样,要求神助。”

  “不是,小童。这儿有些事你不懂!”

  “只要你说得出来!”

  “不是宗教的事。”

  “是什么?”

  “是人生。”

  “算了罢!你们女孩子自己不懂而又怕弄明白的事,便躲着不谈,说别人也不懂。”

  “不是。不谈了。”她说:“这样罢,我答应不再死心眼儿憋住气想不开。这样儿行了罢?”

  “当然好,如果你又犯老毛病呢?我们得给你个提醒的东西才行,就像我的桥,饭碗,同你的名字这样。”

  “我们来想一个。”她赞成地说。

  “这样,你拿我当宗教。一直到你在我这儿找不着矛盾以前。要拿我当宗教。想起宗教就想起我!”

  “就这样!小童!”她说。

  这个小童的口气好大呀!可是谁个男子在这时候口气又小了呢。蔺燕梅也居然高兴地不想其他便接受了呀!谁又能怪她一个女孩子呢!

  “我的意思本来也不严重的,小童。”她说:“我们可惜坐在黑地里,这里我刚借的一本书我没法子给你看。我真想叫你看看这本书,你就可以多感觉出一点儿我的害怕的看法了。”

  “是一本什么书这么好?”

  “并不是什么特别好。光说文字罢,意思也平常。那个音乐一加进去,感觉就没法形容地那么好。”

  “是乐谱?”

  “是本歌剧,我借来抄几个歌的。纪伯尔同舒丽文的一本歌剧。”

  “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身上有一盒洋火。我们可以划着了照着看!”小童说着就掏出洋火来:“在路上上厕所时候买的。”

  蔺燕梅听见有火柴了,忙把那大乐谱本子摊开。她这时是跪在水边草地上的,所以就把曲本摊在膝上。她低下头来看曲本,头便因为向前欠身,到了岸边水上。雨衣原是披在肩上的,便由它披在身后。小童“咝——。”地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两个人的眼睛全照耀得一花。等一下又看清了东西时,小童喊:“燕梅!你看!你看水里的影子!”

  她忙看去,两个人高兴地喊了起来。她兴奋地说:“你说好看不好看?这个影子你说美不美?顶好的五彩电影片也没有这么美!”

  “你看你头发在水里的影子还有光呢!”小童说:“你白的雨衣,黑的旗袍,手同脸衬得真好看极了。是不是今天水特别清?”

  “可是水是全黑的,”她都看呆了。她洁白的皮肤,玫瑰花色的双颊同珊瑚色的嘴唇都清清楚楚地映了一根火柴的亮,影在水上。她说:“黑色的水面上洁净极了。水大概是太清又太深了。反正正像做背景的黑丝幕。”

  “五彩电影片的色调常常故意夸张而显得特别好看。我们这回一定因为在黑地里坐得时间久了,猛然看见一张五彩华丽的图画所以特别好看。”他说着手中火柴已烧到手了,便把它丢下水去。

  “再划一根,小童。”她央求他:“真好看,小童,我恨不得下水去把那个影子捞上来!”

  “也许是因为倒影看来分外眼明。”小童说着又划了一根火柴去看。这次看见水里蔺燕梅姿势改换了,现在是个侧影正看了他。他便也放开水中影子来看岸上的人。蔺燕梅可不正是看着他呢!她看见小童发现了,便笑着把火柴“扑!”地一声吹灭了。说:“小童,岸上的人也好看!我看你手里一闪,划着了一根洋火,举到头上到水中找影子的那个神气也好看极了。背景也是全黑的,只有地上的草尖,身后的树干,有一点光。所以水里的背景也是黑的了。”

  小童也不禁又到闭目中去端详岸上面前这个高兴开怀笑着的蔺燕梅。她那一双映了火柴闪动的美丽双目,笑语的嘴唇同雪白的牙齿,她侧倚了的身子,半脆的双膝,同膝上一本大曲谱本子,肩后披着的白色雨衣,及黑色细呢子的短袖旗袍。

  他想再划火柴看歌剧文。她按住他的手不要他划了。她说:“我不能再让你划起洋火看我了。这个影子比那曲文讲的已经还要好得多了。我现在在黑暗中倒能一直看见那影子。甚至我今生一生都可以随时闭上眼就看见那影子。再划火柴就不好了。我背着随便译几句这一段曲文给你听吧。我想可以翻译成这样:

  看!这儿来了一串小儿女,

  她们才从学校里解放出来,

  个个儿心上好不喜欢!

  她们每个人又都有那么一点点儿恐惧,

  她们诧异,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怪东西!

  有人说人生就是烦恼和忧伤,

  容我们哀哀地歌唱。

  有人说美貌不过是肥皂泡,

  终归不久长!

  底下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听听我唱唱就觉得好了。原文的声调也好。”她说着就细声唱了一遍。

  “音乐加上是好得多了。”小童听得实觉得可爱,他说:“那种小女孩子们又惊异,又害怕,又无知的声口都有了。不过燕梅,这种句子或是曲调,诗里面,歌里面也常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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