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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神甫就说:“有一句老实话,千万别客气,下过了雨,车站这边那条河恐怕要长水。如果过不去,快点回来,朋友那边,我这里去一个人送信好了。”

  他们一边答应着一边道谢,临了,神甫又说:“告诉你们朋友余先生,没事情时到教会来谈谈。我到站上去也会去看他。”蔺燕梅在这整个时间没有说话。

  走到大街上,只见街心石板洗得洁净发亮。两面的店铺都关了门了。小童说:“这下子,说死了,一去再也不能回头。我看河水非长不可,这儿的水全往那河里流的。你看我们正下坡!如果回头罢,神甫派去的人非到昆明找不到大余。”

  蔺燕梅见事已至此,她虽不想去车上过夜,也不愿说什么事后埋怨的话。倒是范宽湖很替她怨他妹妹。他说:“你怎么一下子把我们都送出天主堂来啦?”

  “怎么怪起我来?”她说:“大家商量好的!”

  “商量好是说没地方住的话呀!”她哥哥说。

  “当初也没有说是人家不给找住处呀!”她的哥哥是决说不过她的,小范理由充足得很:“不是你说的怕给人家添麻烦吗?”

  “算了!”蔺燕梅说:“反正当初也没想到会有住处。咱们还是照了原定的办法走,只当是没这回事。下过了雨,空气清新得很。走走也不错。”

  “我觉得小范很妙。”小童说:“她说什么像什么。我现在还仿佛是要遇见大余派来接的人呢!”

  “佩服罢?”小范得意地说:“我临时还把句子改了一下,说我也是原定在大余家住的,显得那里地方宽!”

  “明后天神甫到车站去找大余的时候,可就该挨骂了!”小童说。

  “那活该!要挨骂,四个人一块儿!”小范说:“谁也跑不了!”

  “你这张嘴实在太坏。”蔺燕梅笑着说:“我想不会挨什么骂,两下子都客气,才出的误会。我到昆明讲给阿姨听,她一定笑我们小孩脾气。她再告诉这位神甫,人家就不怪我们说瞎话了。”

  “人家会奇怪这瞎话怎么说得这么老练?”小童说。

  “先排好的戏嚜!”她回答。

  他们走出城来,四野全是流水声,近处的树下,全听得见叶尖的雨滴声,四个人在这夜间行路里全有点顺流在无声的水波上,任其浮荡的轻松的感觉。脚下腾云驾雾似的。蔺燕梅说:“这简直像黄自作的长恨歌里的境界,山在虚无缥渺间。香雾迷濛地。”小范说:“加上哥哥,咱们三个人正好合唱!”

  “又——来——啦。”小童说:“你们这些舞台上的角色,怎么到哪儿也忘不了演戏哪?”

  “小童,”蔺燕梅求他:“我们实在不是爱表演,这雨后的夜晚在田野里这么一走,实在太美了,不能不想到这支歌!这会儿一切简直如梦!”

  “我的看法就客观些,所以不这么一个劲儿地作白日梦。如果你肚子里没有这两碗热汤面,或是只一个人在这儿迷了路,着慌,害怕,景致再美也不能领略了。”小童说。

  “所以艺术是闲暇的产品呀!”小范说:“现在事实上确实是吃了面,又不是迷路呀?再说现在是晚上,作梦也不是白日梦!”

  “你就不觉得这空气舒服?这景致美?”蔺燕梅问小童:“你不懂得美?”

  “我觉得。可是我知道跟你们不一样。比方说我看见铁匠铺里打铁。一炉子熊熊的大火,照着铁匠的胳膊一闪闪的明暗,看了那象征勤苦的力量,匀称的动作,映了火光的眼睛,我也觉得美。我就爱看打铁,你们知道。可是你们走过铁铺连头也不扭一下。你们不觉那个美罢?”他问。

  “我觉得那个是不错,常常见有人画铁匠铺。”蔺燕梅说。小范也点头。

  “就要你们这句话!”小童说:“得先由别人给画出来!以后过铁匠铺你们也许会停下来看了,可是真铺子到底不是画儿。那儿地下也许挺脏,打铁迸出的火星子也许会烧着你们的衣服,你们就会又觉不美了?”

  “那也不一定!”小范说。

  “不信可以马上试试!”小童说:“乡村小店也有许多美的情景,风尘满面的行路人,往马槽注水的庄稼汉,一盏挑在门外的风灯,一个干瘦老头儿闭着眼的,跟他手里的旱烟袋。可是这个美都是包了纸的糖,不能去掉这层纸的人,吃不到这甜味,又像是才挤下来的毛栗子,想尝,还要费点事呢!”

  “那么是我们不懂得美?”小范说。

  “你们也懂,你们是间接的。比方因为喜欢‘山在虚无缥渺间’一支歌,现在看了这景致,如人在歌中,便喜欢了。或者喜欢一张‘秋山行旅图’,自己上路,走到满山红叶里,也觉得美了。这种人多得很,念了点诗,于是中秋夜晚,八下里凑巧,月也明,人也静,远处还飘过点桂花香来,自己也就诗意盎然,居然成了一首诗!这诗必好不了。诗兴已由昔日人家作品中诱导而来,自己作的句子就跑不出那圈套,这全是转手的陈货,没嚼头。艺术不比科学,里面非有‘自己’不行。这种人云亦云,要吃别人剥出的栗子的人,只能说是肚里的蛔虫。怎么样,下回也爱看打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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