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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是六七年来,我唯一的一点痛苦,便是对黎薇的歉疚。我觉得我曾经做了一件最对不住她的事。我相信她现在正一直被痛苦所摧残,所折磨,这是我所加给她的惩罚,但我并没有权力加虑给她这种惩罚。我惩罚她,实在是我的最大罪过。

  事隔多年,回想起从前的事,我这才明白当时的错误。无论从哪一方面说,她当时都算爱我到极点。我和她的结合,实在是千该万该。我当时的许多顾虑,以及我所认为的困难,其实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严重。

  第一,黎薇父母如果知道我家里已有妻室,自然会反对我和黎薇结合,但如果知道黎薇有非我不嫁的坚决意志,他们最后必会成全我的,假如他们真爱自己女儿的话。否则,我们也不妨先行隐瞒他们一时,等到木已成舟,形成既成事实,再向他们宣布真相。再不然,我和薇远走高飞,逃到一个极远的地方,为了真正的幸福,我们什么事情不能做呢?

  第二,说到社会的观感,那是有弹性的。当我愈退让时,社会势力越显得壮大,但当我进攻时,它就缩小了。社会和舆论为量是一种迷茫的存在。为它的茫然帘幕所恫吓,人们常常因此放弃了许多东西,甚至许多宝贵的东西,其实它的内容很空虚,像一只气球,你只要勇敢的戳几个洞,它就泄了气。特别像我和薇的事情。虽然多少有悖传统常规,但并不算大逆不道,即使社会与朋友起初不谅,终于也会轻轻把我们放过去。

  第四,说到自我牺牲,现在想来,这更是可笑了。牺牲自己的结果,别人所得到的应该是幸福,假如所得到的是痛苦,就证明我的牺牲是一种错误。薇现在既然一直在痛苦中打滚,就证明我的英雄式的牺牲是最大的错误。

  总乏,这一悲剧的产生,全然由于我的懦怯。假如我当时勇敢点,少理智点,结局绝不会像今日这样惨。溯本穷源,一切一切,都得由我负责。大错铸成全然是我一个人的罪恶。

  每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禁感到痛苦。

  我想:“我必须摆脱痛苦!我必须有机会能偿还对薇的感情债。”。

  我又想:“现在我终算明白过来了。我现在瞭然什么是幸福了。时间并不算太迟,我和薇并不算太老,我们还可以重新取回幸福,恢复青春!我们还可以燃烧起感情,创造新的乐园!”

  以上的思想,不断盘旋在我的脑际,像一只只兀鹰。

  一个秋天下午,我站在黄河岸上看水,落日以血红的光描画在水上,河水在红艳艳的闪耀,波浪滚滚而下,好像是一条条金色巨蟒。我看着看着,一个决心突然产生了:“我必须去找薇!”

  这一决定一产生。我的思想里便闪射出一片光明,我想:

  任何时候,只要我去找薇,薇一定是属于我的。她永远只能爱我,也永远必须爱我,我是她生活里唯一光亮,唯一阳光。没有了我,这许多年来她才沉沦在痛苦里,只要我一出现,她的生活会立刻改观……

  我并且决定:这一次我不但勇敢,并且勇敢得极可怕。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会牺牲一切:我的名誉,地位,人格,以及一切的一切。我只要一个东西——幸福!这种幸福,年轻时我丝毫不加珍惜,随着年龄增大,现在却一天天珍惜了。

  我于是想到我和薇的出走。我们会逃,逃,逃,逃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将隐居在那里,消磨我们今后的几十年。

  这一天离开黄河岸时,我奏了一夜的琴,特别是孟特尔逊的音乐会曲,我重复奏了好几遍。

  离开薇十年以来,我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欢乐。

  因为我有了真正的希望。

  ……

  这样,在我与薇相别的第十年,我开始去找她,渴望和她会面。

  ……

  三天后,我离开洛阳,搭陇海车到西安,又转乘公路车到重庆。从朋友的信上,我知道方在重庆。

  到了重庆,好容易找到方,出乎意料的,薇竟不在了。三年前,他们就离婚了。方现在已和另外一个女子结婚,这个女子我看见了,长得极妖艳,年纪也很轻。

  方留我吃饭,我谢绝了,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我只觉得厌恶,厌恶与他们在一起。

  薇的离婚,使我感到说不出的兴奋,一种强烈的希望的火燃遍我全身,我差一点没喊出来:“啊,现在我终于得到你了!”

  我打听薇的住址,方说不清楚,他只告诉我:薇的父母住在成都某处,如向成都打听,一定可以得到薇的消息。

  告辞了方,我在别的友人处探听薇的离婚情形。他们告诉我,这次离婚,主动者是方。方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当年他追求薇,全然是一种虚荣,因为她是当时南京的著名美人,及至她年纪稍大,加之又有点神经失常,他便厌倦于她,终于抛弃于她,与一个比她年轻十几岁的女子结婚了。薇所生的两个孩子,早已死了,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联系。

  听了朋友的话,我又高兴,又悲哀。高兴的是:薇终于和她离开了,这样,我和她之间再没有障碍,悲哀的是:薇和方的结局是这样的惨,这对薇未免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在这打击下,薇会怎样痛苦呢?她的两个孩子都死了,这又叫她怎样凄伤?这样想着,我想见薇的欲望,更加强烈了。我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只鸟,飞到她的面前。

  不久,我离开重庆,到了成都,很容易的,我找到薇的父母,大出于我的意料:薇并不在。她不仅不在家,也不在成都。他们会见我,惊喜之余,又说不出的难过。我们谈到薇的种种。这两个老人都唏嘘流泪,我安慰了他们一阵,终于问起薇的住址。他们起先不肯告诉我,说薇吩咐过他们,不许告诉任何人,经不住我苦苦请求。他们被我的真诚所感动。终于告诉我:薇在西康一个小县里教小学。她择定那里为永远故乡,隐姓埋名,不打算再出来了,所以才与一切人断绝通讯。

  听了他们的话,我说不出的感到凄然。但是,也增加了我无穷勇气与信心。我想:“只有我能给她幸福,只有我能拯救她出来。只有我能叫她再生。”

  两个星期后,我终于搭车到了西康,公路车只通康定,到了康定,我必须徒步走一星期,才能到达薇的那个小县份。那是一个极偏僻的地方,一切交通工具都没有,天气好的时候,还有一种架子车,这时正是严冬,大雪铺满了道路,连架子车也没有了。但我并不管这些,我仍然徒步前进,足足走了八天,才到达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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