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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她哭着,越哭越凶,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裤。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道:“薇、薇、理智一点,理智一点,理智一点!……”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温柔给她擦眼泪。她突然站起来,一面滴着眼泪,一面冷静的道:“好,我答应你:不哭了。”她用手擦干眼泪,极冷静的道:“好,我现在成全你的愿望。你要我嫁给他,我就嫁给他。你要做人,你要为我牺牲自己,我就帮助你做人,帮助你牺牲自己……放心吧!我今后要变成一块石头!”

  “何必这样呢?……我们今后不仍是好朋友吗?”

  她喃喃着,声音仍然很冷酷:“哼,朋友,……朋友……朋友……”

  室内空气越来越沉闷,我全身像被禁锢在不透气的罐头里。我终于站起来,无可奈何的道:“房子里太沉闷了。薇,我们出去走一走,好不好?”……她坚决摇摇头:“不,我要回去了。再见……”她果真向外面走去。走到楼梯口,忽然又回过来,站在客厅门口,冷冷望着我,像一尊冷冷的石像。

  我怎么形容她这时的脸色才好呢?我没有一句话能形容。我没有一个字能形容。科学家说,太阳里面现在已发生黑点,这黑点一天天会扩大,直到毁灭为止。薇现在正像那充满黑点离将毁灭只有一两秒钟的太阳,给人以火焰将完全熄灭黑暗将完全开始的可怕感觉。她的眼睛与脸色告诉我:“我身上所有的火将要完全死了,黑暗与冰冷将完全占有我!”

  她用那双又深沉又神秘,又强烈又古怪眼色望着我。突然用一种悲惨绝顶而又极冷酷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六年以前,在与你认识见你第一面的那一晚,我的印象是:你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人,六年以后,在与你离别见你最后一面的今天,我的印象依旧是:你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人!”

  说完这几句话,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下了楼梯,刚走出大门,(我听见大门的开关声),我立即昏倒在地。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昏倒,也不知道醒来以后会不会再昏倒。我只有一个感觉:心痛极了,无法形容的痛。

  在我四周,是模糊的黑暗,夜大约早已来了,我昏倒在地上至少有两个钟头,两个仆人都出去了,家里没有一个人,我独自被留在黑暗里,我不想打开灯,我憎恶光亮。光亮只是一种欺骗。只有我四周的黑暗才是真实。我静静躺在地板上,浑身疲软。一动也不能动。千百种思想冲洗着我,像河流冲洗河床,我所有的理智与感情似乎都被冲洗完了,剩下来的只是痛苦与空虚。

  一个意识在鞭打我,这意识是:薇走了!是的,薇走了,永远永远走了,不再回来!六年来的爱,六年来的回忆,六年来的哭与泪,六年来的甜蜜与辛酸(幸福的酸辛),都去了,永远永远去了,不再回来!

  当我获得薇时,我绝没有想到会永远失去她,更没有想到失去她是这样可怕。“薇永远走了!”,这一意识才发生了几分钟,我就感到几千年的惩罚。这惩罚压得我喘不过气,压得我发痴发傻,压得我如醉如狂,……

  啊,薇,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从今以后,我再没有你的笑,你的泪,你的拥抱,你的温柔,你的甜蜜。从今以后是一条孤独的影子,鬼似的在人间飘、飘,飘,飘,飘,飘,飘,飘……

  啊,薇,哪里是你的头发?哪里是你的眼睛?哪里是你的脸,你的手,你的影子?

  啊,薇,你真就永远去了,一去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

  我内心大声喊着,但这喊声毫无反应,反应的只是四周的黑暗,又冷又可怖的黑暗!

  我坐起来,双手撕扯着头发,嘴唇狠狠咬着牙齿……

  我沉思。

  我有大冲动,想去找薇,把她抓回来。

  但我终于只能苦笑!

  “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自尊心像一条火焰,从我心灵里冲出来。我必须自尊,我必须担负一切痛苦!我必须牺牲自己!我绝不能向任何力量屈服!绝对不能!绝对不能!绝对不能!……

  三十分钟后,我到玄武湖,在船上盘桓了一夜,一遍又一遍的奏着“卡发底那”。随着琴声,眼泪像雨水似地滴落在衣襟上。

  第二天,我没有通知任何人,到栖霞山住了两个星期,在这两个星期里,我什么事也不做,只让自己的心咬啮自己的心。

  【第六章】

  两个星期后,我从栖霞山回来,朋友告诉我:黎薇与方某订婚了。在举行订婚礼的一小时后,黎薇倒在她母亲怀里大哭,哭了很久很久,使一般人感到奇怪。

  没有几天,我接到黎薇与方的喜柬,订于一星期内结婚。地点在上海。

  我只托人送了一份礼品去,却没有参加婚礼。我不愿去。也不敢去。怕临时会发生意外的不幸。仅这样,听朋友说,在举行婚礼时,她还昏厥了。但不久就被救醒了。大家都认为她有点神经失常。

  结婚以后,他们到西湖度蜜月。以后的情形我就不很清楚了。只听人说,(这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了),方某的出身其实并不好。他以前扬言父亲干什么,两个哥哥干什么,家里如何如何,完全是吹牛,根本并无其事。他到法国只是旅行了一次,并没有进什么军事学校。他目前的阶级其实只是中校,经济状况还不如我。不仅如此,他为人处世,心术一向不正。过去他对我们那样谦虚有礼,完全是装出来的。他对黎薇,婚前是体贴备至,婚后却显出原形,异常专横跋扈。举一个例说,婚后第三天,为了一件小事,他就拍桌子摔碗,把薇骂了一顿。

  为了这一婚姻,黎薇父母也很后悔。并且对我发了许多牢骚。我对他们能说什么呢,除了暗暗在心中流泪!

  听到这些消息后,我说不出的痛苦。我只能连连叹息道:“我是受骗了,我是受骗了!我是受骗了!……”

  说到这里,我还得解释一下。

  当初陈院长介绍方给我时,陈与方像我和方一样,也是新交。方知道陈和我很好。辗转托人找陈。陈当时并不知道我与薇的真实情形,只以为我们不过是普通师生关系,这才来托我帮忙。陈是我的前辈,素来很扶掖我,对于他的为人。我一向极佩服而信任,我总以为他介绍给我的人绝不会错,没想到他与方过去根本不认识。

  事情已如此,还有什么话说?

  再说到黎薇突然对我改变态度,那纯粹是一种误会。我介绍方给她,本为了她的幸福,她却误认为我是故意抛弃她,推开她。由于这一误会。她才由爱转恨,突然报复我。她愤而和方结婚,就是对我的一种报复。可是,天知道这一报复需要多大代价啊!

  这以后两年,他们在杭州,我在南京。一直没有再见面。也许她曾经来过南京,但始建却没有遇见过她,也没有和她通过一封信,一个字,偶然从朋友处得到一点消息,只知道她的状况很不幸福而已。

  抗战以后,我到湖南工作,方在武汉,粤汉路交通虽很方便,但我们却从没有来往过。

  在这两三年中,我依然是孑然一身。所不同的是,我过去的种种理智色彩,现在是冲淡得多了。薇结婚以后,有一个时期,我过着极放荡的生活。以我当时的条件,找女孩子原很容易。我尽可能沉醉在色情里。不再作任何考虑。在这两年内,和我发生肉体关系的女子,至少一打以上。我并不勉强她们。事先我会取得她们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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