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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您父亲请我?——”我有点惊疑。

  “是的,他早就想见见您了!”

  我稍稍踌躇一下,旋即允了她的约。我的态度显得很爽直。

  “谢谢您。”她微笑着,向我点点头。

  这一晚,我打扮得一身新,去赴黎薇父亲的约会。这还是我们初次见面。

  她父亲是一个极干练的老人,举止间不脱外交家本色,圆滑而庄重。她母亲是早期中国女留学生之一,受过西洋文化熏染,谈吐动作非常高贵优美。其实,不必与他们相见,我早就能想象得到他们的娴雅风姿,华贵派头。像黎薇那样一个崇高的灵魂,如没有良好的家庭教育长期培养,绝对不会产生的。我所略略感到不安的是,在这一对老人的态度土,我发现一种相当深的门第观念,大约受了英国人的影响。我听说他们在英国住的时间最久。

  晚会席上,没有另外人,纯粹是家庭式的小聚会。谈话中,黎薇父母对我很谦恭有礼,招待得也极是殷勤。他们表示:对于我的医学和音乐,早就崇仰不止,希望我能做他们最忠实的朋友。她们又说,黎薇年纪轻,阅历浅,在教育上,我得多多指导她,督促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子女。我们谈了很多。越是听他们谈,我越是尴尬。按照他们的口气,黎薇已成为我的晚辈,我对待她,应该像对朋友子女似地,加以周密的爱护,正直的扶掖。我想:“也好,我对她的关系,本是超然的,宗教性的。你们这一说,我原先对她的态度,是更确定了,更牢不可拔了。”

  晚饭后,休息片刻,在他们的大客厅里,开始了一个跳舞会。这时客人已陆续到齐。参加这个跳舞会的,有十几对男女。

  黎薇的母亲弹钢琴,我的两个学生拉提琴,另外一个青年人吹小喇叭,简单的跳舞音乐不费事的凑成了。

  带有梦幻性的舞曲响起来,柔美的旋律游泳在淡青灯光里,大客厅里充满了蜜与奶汁的芳香气息。华尔兹是潇洒、温柔的,它以一种特有的华丽情调叫人醉,叫人幸福,叫人愉快。在所有华尔兹舞曲中,司特拉斯的最是香艳,最是精脆,最是甜美,这“华尔兹之王”好像是我们的最好朋友,站在一边,轻轻的笑着,望着我们跳舞,沉酣在他的华尔兹里。

  从第一个舞曲起,黎薇就把臂膀递给我,这以后,她一直伴我跳,不接受任何人的邀请。在蓝色的灯光下,我轻推着黎薇,蜻蜓似的回旋着。当我的胸脯子偎贴着她的软软酥胸时,那一种麻痒痒甜绵绵的感觉,真叫我全身发酥发软。我仿佛并不是抱一个人,而是拥抱一个天鹅绒物体,经它绵柔一接触,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不轻松,不舒服。我的骚动性的神经,仿佛也经熨斗烫了一遍,烫得平平的,齐齐的,再没有一线绉纹。跳着跳着,我禁不住轻轻笑着,在她耳边道:“黎小姐,我们认识三年半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跳舞。您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您现在有什么感觉吗?”她反问我,回报我一笑。

  我注视着她的脸,笑着道:“我现在感觉很神秘,很微妙。我仿佛并不是抱着你,而是抱着一只天鹅翅膀,这天鹅翅膀从碧霄飞越碧霄,飞、飞、飞,把我带到一个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的境界。霓幻极了,也美极了。——你正是一只美丽天鹅,你的手臂是翅膀,”停了停,我笑着道:“好,我说完我的感觉了。你呢?”

  她不开口,只是轻轻笑,有好一会,她才笑着道:“我的感觉和你一样,很神秘,很微妙——还是不说的好!”

  几次舞过去了,她始终只陪我跳,我忍不住问她道:“你不陪他们跳吗?”

  她用冷静的神色瞪了我一下,傲然道:“我有一定陪他们跳的义务吗?”

  “这不是义务,这是习惯。今晚你是主人。主人总该殷勤招待客人的,是不是?”

  她鄙夷的撇撇嘴,傲慢的道:“不,他们并不是我的客人。今晚的客人只有一个:你,我为了陪你跳舞,才举行这个舞会的。”

  接着她向我补充:过去这些年青人常有跳舞机会,他们是老舞伴,我却是第一次。她今晚必须把全部时间给我。

  我望了望她傲慢的脸色,轻轻笑道:“你对他们为什么那样傲慢呢?”

  她脸上出现女神的庄严冷冷道:“对于那些崇拜傲慢的人,我有义务给予他们傲慢。”

  最后一个华尔兹跳完了,已是十点多钟,大家都在休息,准备回去,我走过去,向黎薇告辞。她用神秘的眼色望望我,半央求半命令的道:“不,你等一会回去,现在陪我去喝一点饮料——跟我来!”

  不等我首肯,她就把我带到另外一个房间里,看房间的布置,我猜是她的书室。

  在一个铺着花绸布的圆台上,放了两瓶德国黑啤酒,两盘最精致的奶油点心,以及两盘美国桔子和梨。

  她打开了瓶塞,注满了两大玻璃杯啤酒,递给我一杯:“来,我们喝一杯酒!”

  她举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口气饮下去。被她豪爽所威胁,我不由自主也举起杯子,一口喝尽。

  我好奇怪的望着她:脸上涌泛起一片特殊红光,这片红光,三年来,我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这红光美丽极了,也强烈极了,它代表一种冲动,神秘的意志。在我的眼里:她现在已不是个女孩子,而是一片又美丽又恐怖的地狱,叫我又沉醉又害怕。

  “你过去很喜欢喝酒么?”我问她。

  她摇摇头:“不,我从来没喝过酒。但我今晚却有喝酒的兴致!来,再干一杯!”

  她又注满两杯酒,和我碰杯。头一仰,我们都喝光了。她用叉子叉了两块奶油西点给我,又为我剥了个美国桔子:“吃一点水果和点心吧,你不饿吗?”我告诉她:我一点不饿。

  “您饿吗?”我切了几片梨给她。

  “我不饿。我渴的厉害。这里闷热极了,像着了火似的。”她指指她的胸膛。

  “那么,你不应该再喝酒了。我去给你取一杯清茶,好不好?”

  “不,你坐下,不要动!我不想喝茶。只想喝酒。在一个人一生中,很少有几次是真正渴望喝酒,懂得喝酒。今晚我正是这很少几次中的一次,来,我们再干一杯!”

  她又举起酒杯。

  我用恳求的目光看她:“你能不能答应我,不喝这杯酒?”

  “不,今晚你是我的客人,客人是应该尊重主人的意见!平常你是最勇敢的人,今晚难道连喝一杯酒的勇气都没有么?——来,喝干它!”

  在她炯炯目光的逼视下,我下意识地喝干了第三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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