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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他有,我没有。”她说。

  他没有问原由,她却想起了千般万种。当时坚拒给熊家生子,原就是为了守着对面这个人,以致熊应生决意纳妾。这种话,在相逢异地的此刻,自然是不宜提,更不必提的。

  宁静还是很激动,他却好像没有什么了。吃得很多,吐了半桌的菜屑和骨头,剔剔牙说:“我就是不能吃菜,牙不好。”说着扣扣上颚两边:“这里都是假的。”

  宁静挟两筷菜道:“奇怪,人过中年,总是会发胖的,你反而瘦了。你瞧,我肚子都出来了。”她摸摸微隆的小肚子,嘴角有一种温饱的笑意。

  “我劳碌奔波,哪能跟你养尊处优的比?”

  宁静皱一皱眉,放下筷子道:“爽然,我本来不跟他的。”她的意思是当时她南下广州,还并没有本着追随应生之心。

  爽然误会了,以为她是指她负情另嫁这回事,便道:“那也好,至少他成就比我高得多。”

  她自顾自说:“我一个人,实在也没办法。”于是她告诉他怎样在广州与熊应生会合,来香港定居,熊家仍旧经营中药行,又在新界广置草菰场,生意愈做愈大。生意做大了,希望承继有人,应生便纳了妾,名字叫金慧美的,至今有两个儿子。宁静也有略过不提的,比如她在熊家的地位日益低微,独居别室,与熊家俨然两家人似的。

  她不说,他也猜想得到。撑着头端详她,只见她脸上的肌肉都松弛了,会给人一种发泡的感觉,

  “家里都好吗?”他问。

  “父亲过世了,只剩下阿姨和小善,还在东北,现在按月汇钱给他们。小善大了,还算懂事,常和我通信。”她歇一口气又说:“你呢?”

  他苦笑道:“我都老了,他们怎会还在。”

  宁静望望门外,街上都垫上夜色了。门边蒸包子的厨师把笼盖一揭,白蒸气热呼呼的冒得一天都是,倒像是最后的白天的时刻也让溜走了。她想起以前在东北和爽然在“小洞天”吃饺子的事来。她已经很久不想这些了。

  “要不要上我家坐坐?”他问她。

  “不要了,晚了。改天吧!”

  “好,我晚上七点过后总在家。”他在美国念的是工商管理,现在在中环的一间贸易行任职。

  他给她留了电话,说:“有空打电话来吧!”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

  次日宁静果真去了,爽然下楼接她。他住在四楼,进门一只小白色鬈毛狗绕着宁静的脚踝使劲嗅,爽然用脚面架起它身子赶它,边道:“阿富,别淘气,去,去!”又笑向她说:“房东的。”她笑一笑,随他进房。她原料必会积满衣服杂物,谁知马马虎虎还算整齐。

  他笑道:“你说要来,我刚打扫的。”

  她看见衣柜门缝里伸出一角毛巾,手痒把门一开,里面衣袜烟酒等东西纠作一团,她忍不住笑道:“都打扫到衣柜里来了是不是?”说罢合手一抱道:“让我替你弄嘛!”

  爽然正在倒茶,忙抢了下来:“不行,不行,你是客。”

  “你但愿我是?”她盯着他说。

  他望着她,冲口道:“我但愿你不是。”

  宁静抱回衣服,坐到床边慢慢迭。道:“你喝酒?”

  “一点点罢了。”

  “也抽烟?”

  “抽的不多。”

  “那,这是什么?”她指着算一缸满满的烟灰烟头。

  爽然朝那方向望去,解释道:“昨晚上稍微抽多了点。”

  宁静想大概是再见她,心事起伏,无法成眠,才抽多的,也不再问了,喟叹一声道:“我想了整晚,失去的不知道还能不能补回来。”

  “不可能的。”爽然一句就把她堵死了。

  她却不死心,又说:“世事难料,就拿我们再见的这件事来说,不就是谁也料不着的吗?也许………”

  “小静,”爽然没等她说完便说:“我们年纪都一大把了,过去怎样生活的,以后就怎样生活的,以后就怎样生活吧。”

  “不快乐也不去改变吗?”她低声问。

  他不答,忽然恼怒的说:“其实为什么还要我们见面?”

  宁静怨目望望他道:“我以后不来就是了,你何必发脾气呢?”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宁静离开,都没有怎样说话。

  说不来的,她第二天倒又来了,连电话都没有给他打。爽然正要开口怪她,她却抢先说:“我反正闲着无聊,你就让我来吧。”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她一天一天来了,爽然一天比一天的不能拒绝,后来干脆约在中环等,一起到他家。有时候宁静先来,到旺角市场买一些菜再上他家,渐渐与房东一家和阿富都混熟了。晚上宁静并不让他送。他上一天的班,身体又不好,往往十分劳累。她这样天天夜归,熊应生没有不知道的,但她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就是知道了,吵两架也就完了事儿,爽然却隐隐有些担心,怕一旦情难舍,而又不能有什么结果,会变得进退两难,他更怕万一宁静死心塌地要跟他,她半生荣华富贵,会转眼成空。

  她一直催促他找新房子,自己也帮他找,总说:“你又不是没有钱,怎么不找好一点的地方?这里狗窝似的,怎么住得下去?”他的搪塞之词总是:没有余钱,都寄到乡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宁静发作了,说:“你不为自己,也为我想想,老要我长途跋涉的来看你,你于心何忍?你好歹为我做一件事。”他点头答应了。

  爽然的心脏和肝都有毛病,常觉困倦,和宁静出外逛也容易露出疲态,弄得她意兴索然。这几天却是她不舒服,到礼拜天早上才上他家,他还在睡觉,差不多正午了,才翻身翻醒看见她,搔搔头打个呵欠说:“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分。”她看看表答道。

  他使尽全力伸个懒腰,满足的叹道:“累极了!”沉吟一下又说:“对了,我买了两张‘状元及第’的票子,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就去。”

  她想不到他有这样的兴致,便附和他乐起来。百老汇电影院很近,两人步行而去。这时已是入夏时分,众人单衣薄裳,走在弥敦道上,汗湿浃背,都有种形露体现的感觉;热气加上汗臭,特别让人感到尘世原是凡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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