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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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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蔷望着她俏尖的脸,点点头。宁静是第五次这样问了。 “到大连下船?” “嗯。” 周蔷走了,只剩她一个了,宁静想。她颤着声音道:“周蔷,我真有点怕。你记不记得,我族里的六叔,就是抗战刚胜利没多久,八路军打俺们三家子经过,让他们枪决的。”她突然跑回周蔷身旁坐下,兴奋的说:“我跟你们一道到朝鲜好不好?” 宁静原以为周蔷会很爽快的答应,谁知她犹豫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我老婆婆和老爷恐怕会有意见。” 宁静定下心来一想,实在也是。她跟周蔷去,人家就得供她米饭,十天八天没问题,长远下去,人家不嫌弃,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别说家境小康的,就算家财万贯,也不见得能毫不计较。 周蔷又道:“而且你到了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将来的日子怎样过?” 宁静吁一口气,走到院子中央,一抬头,一只灰鸽扑翅划过。 她跟赵云涛说,应生催她南下到上海与他会合,她答应了。赵云涛自然为他们小两口儿和好如初而感到欣慰,一面却叹说宁静是走星造命。宁静写信给应生约好日子,连接而来的便是话别和等待。 她这次离开,比上次抱着更大的希望。因为这次是为爽然,上次却不为什么,虽然她这希望是那么遥遥无期。 宁静临行的前一天,是个冬日晴天。因为她将要启程,赵云涛喊她多休息,好有精神上路,她坐在偏厅里,手里一本“红楼梦”,是爽然买的那一册,两腿直直的往前平伸。她念着念着,忽觉脸上一暗,抬眼一望,竟是爽然进来了,背着光,他瞇着眼瞧。因为阳光太烈,她只看见轮廓,细节全看不见,彷佛只是爽然的影子来了,他的人却没来。她一阵昏眩,只觉爽然往下压、往下压,但他仍站在她面前。她迎上前去。也只是一个影子而已。爽然说话了,她用尽心力去听,怎样都听不清,耳畔老是嗡嗡响。后来他牵她的手,领她出去了;两个影子,不住的飘着,飘飘,飘远了,成了天际的两粒小黑点儿,最后连小黑点儿亦消失了,晴空朗朗的照在天上…… 她一梦醒来,“红楼梦”掉到地上了,踏出院子,却是正午时候。她垂首一看,影子不在,已经随爽然走得很远,很远了。 第三部 却遗枕函泪 宁静打先施公司出来,天正下着大雨,她一时无备,沿街截出租车亦截不到,想想“春来堂”中药行就在附近,便冒雨走了去,希望碰到应生在,现在接近下班时间,司机准会来接,可以把她也接回家去。 到了“春来堂”,她那套浅粉红撒金旗袍外套,已被淋成殷殷桃红。上过写字楼,都说熊老板在店面账房。因天阴关系,“春来堂”早早上灯,黑白地砖映着白白的日光灯,暗里进来,只觉黑瞳白眼嚓嚓,扑面眨来,店里有一位男顾客,背着她,斜凭橱柜,正在付钱。 见到她,店员纷纷招呼一声“熊太太”,那男顾客却未为所动,她颔首微应,提步往里面走去,顺眼瞥一瞥他,这时他已立正身子待走,侧脸一动,她立刻怔一怔,觉得好生熟悉。经过了他,背后却响起店员的声音:“喂,喂,这位先生,还没有找钱呢!”她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那男顾客也转过身来,瞬即成了她的镜子,照着和她一样的神情、眼光和往事。 宁静旋过身来面向他,几乎要落泪。两人都讲不出话来,连旁边的店员都哑了似的。宁静稍稍恢复意识,想到底在丈夫店里,不能旁若无人,使挂张客套笑脸,道:“好久不见。”声音都变了,她自己也听出来。勉强跨前两步,示意他到外面讲。两人并肩出店,那店员却忠于商德的追了上来:“先生,钱。” 他随手拿了,连谢谢都忘了说,又随手把钱塞入裤口袋里,手却留在里面不出来了。另一只手攫着药包,散漫的拍着腿侧。“真想不到!”他鼻孔里哼着气笑说了这句话。 雨势大起来,溅得行人道上出水似的,路边的铁栏杆也在出水,反正整个世界都在出水,而人出的水是眼泪。宁静真的哭了,悄悄擦去了一滴。他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到,裤袋里的手复出了,把头发向脑后拨一拨,苦笑道:“我老了,老很多了。” 他是老得多了,一见面她就发现。头发已经半白,还好不秃。她记得他以前的皱纹。只在眼角那里,如今散布开来,整个人干瘦掉了“你还好,没怎么变。”他又说。她想他也只有讲这些泛泛的话,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走到街角,挤满了避雨的人,前面再没有楼檐了。他把药包攒入西装袋里,免得淋湿。宁静看见了,问道:“你有病?” “没什么,有点感冒,买两帖药试试。”他看看表又道:“咱们找个地方吃晚饭吧。” 他们过了马路,进了一家“绿杨村”饭店。店里人满,他们站近门口等,可听到外面雨声哗哗的,里面又人声嘈杂。他贴近她的耳朵问:“你什么时候来香港的?” 她凑前道:“快解放的时候。你呢?” “五年。”他顿一顿又笑道:“两人同在一个地方那么多年,到今天才碰面。” “我在香港,不大到这边来。” 他点点头,店伙来告诉他们有位子了。 点了菜,他又道:“你住哪里?” “香港坚道附近。”她说。 “哦,那是半山区……”说着手一扬道:“我就住在这里附近。西洋菜街,听过没有?” 她歉笑着摇摇头,把一杯茶拧得在桌上团团转。 “过得好吗?”这句话他忍了很久了。 她抿着唇不答。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道:“这句话问得不该?” 宁静抽一口气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样等于没有说,他不响了,故意用指甲敲桌,敲得辟哩吧啦响。瞅瞅看他,老了,越发的孩子脾气了。他又左顾右盼,看看菜来了没有,这一望倒真把菜望来了。 他执起筷子,却不吃,让筷子站在左手食指上,微仰着头呢哝道:“几年了?”随之甩甩头叹道:“懒得算。” 宁静却声音平平的说:“十五年了。” “东北话都忘光了。”他说。 “广东话却没有学会。”刚才他点菜,她就听出来他的广东话最多只有五成。 十五年,算来他已是望五十的人了。她黯然低头,赶紧扒两口饭,饭粒咸咸,湿湿的尽是她的泪水。 他问她要不要辣酱,她不敢抬眼,没理他。他看出来了,不做声,在自己的碟子里加了点,道:“‘春来堂’我常经过,却万万想不到是他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熊应生。 “他可好?” 宁静提高了声音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娶妻纳妾,置地买楼,风光极了。” 他“哦”一声,拖长了,好像有所玩味似的。 “有没有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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