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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妈,你有完没完?”

  林太太动了气道:“好,嫌我噜苏,我不说你,你看着办吧!别老让事情不托底儿的就是了。”

  爽然叹口气道:“什么时代了,订亲的事儿……”

  “得了吧,你那套理论我会背了,你爹可不那么想。”

  这时已经到了医院门口,林太太浑身掇掇弄弄,紧紧头巾:“你在哪儿下处?是赵家不?”

  爽然含含糊糊的“嗯”两声,道:“我开市就会回去的。”

  林太太机灵,“哼”一声道:“老远来到,招待也不招待一下。”说着掏出一百块钱给他:“哪,拿去,前辈子该你的!”

  爽然望着她离去,苦笑一下,感到无限凄怆。

  宁静发烧发了六七天。起初干咳,随着痰咳,每天依时间吃药。人瘦了不少,腮颊微微下陷,眼睛大大的,江妈早晨给她打辫子,就打一条垂在脑后。负责宁静的大夫姓熊,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待宁静非常好,在爽然眼里,好得近乎殷勤。有时候巡房他不在,熊大夫就坐着和宁静聊天,等他来了方走。宁静一直觉得这大夫有点面善,方脸、金丝腿儿眼镜。她再往眼镜上想,终于想起来了。去年她初回三家子,和尔珍在田边唠嗑儿,一辆马车停下来问路,车上的年轻人就是熊大夫。她却不说出口。见过那么一次就有印象,倒像他有什么叫她难忘的地方似的。

  然而,一天熊大夫循例巡房,记录病情时笑道:“说也奇怪,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俩儿都很面善,可是一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现在想起来了……我卖个关子,你们猜猜。”

  他说话慢拍子,一句是一句,好像刚学会这语言,措辞文法都得斟酌一番。

  爽然本来站在窗前看街景,此刻也转过身子。宁静假装向熊大夫脸上端详一下,苦笑着摇头。

  “那么,给一个提示:在三家子。”他道。

  熊大夫说:“去年九月左右,我有事儿下姚沟,绕错路子到了三家子,车伙儿停下来问路……怎么?想起来没?”

  宁静装到底摇摇头。本来认了也无妨,但否认了那么久,一下子扳过来,她觉得很不自然。

  熊大夫顶顶眼镜道:“那也难怪,隔个几丈远,不见得能看清楚。”

  他望望爽然,爽然挠挠鬓发,很不诚恳的撇撇嘴,摊手道:“对不起,没印象。”

  熊大夫难堪的正正眼镜,嘱咐宁静多休息,便掉头走了。

  爽然知道宁静喜欢“红楼梦”,一天给她带来第一册解闷儿。

  宁静奇道:“咦,你也有这书?”

  “买的。”

  “几册全买的?”

  他点点头。

  她说:“犯不着呀!”

  他笑道:“你那么喜欢,想必是好的,我也想看看。”

  宁静病后精神虚虚的,懒怠看,爽然兴之所至持书在手道:“来,我说给你听。”随即大模大样地坐下,合目一分,是第八四宝玉宝钗互看宝玉金锁,一个镌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一个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爽然觉得这不好讲,揭到另一处,是第二十三回贾政追咎袭人的名字的,又没大意思。支吾间前翻翻后掀掀,只不知从何讲起,如何讲法,把一本书翻拨良久,最后掩卷讪笑起来。白牙一亮,宁静始发觉他的脸红滥滥的,要不是白牙一衬,倒不显眼。她不知怎么也随着难为情,轻声道:“不会说书就别逞能。”

  恰值熊大夫进来,探问了她的病情,看见爽然手上的书,便询道:“林先生对古典文学有兴趣?”

  爽然答道:“不,给小静解闷儿的。”

  熊大夫转向宁静道:“那么,赵小姐的文学水平是不错的了?”

  宁静勉强一笑,他又道:“那么,赵小姐有没有接触过西洋文学?”

  宁静摇摇头。他微笑道:“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借你看看。”

  第二天他果真携来一本“普希金诗选”。宁静草率翻翻,并不合心;后来忍不住再拿起来看,渐渐看出兴味来,边看边笑,总觉得怪怪的不大适应。

  爽然粗鲁的道:“他妈的,有啥好看的看得那么开心?”

  宁静犹自看看,笑道:“熊大夫喜欢的东西倒挺隔路的。”

  “啐,现在的大学生都兴这玩意儿。”

  宁静说:“我先还不觉怎的,看看却有趣极了,我念给你听。‘是最后一次了,在我脑海/我拥抱着你可爱的形影/我的心在寻索逝去的梦/我带着畏怯的温柔/郁郁的想起你的爱情。

  “我们的岁月在奔驰、变迁/它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我们……”她正在念下去,爽然“霍”的拿起那本“红楼梦”,乱揭一篇抢着和她念:“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频来去。茫茫说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她停了。她觑觑他,很是惊异,他竟是生她气,这个野人,在生她气,念得剁猪肉似的。她屏气和他斗几句,全让他剁得碎碎的。

  她低低叱道:“什么屁大的事儿!”

  他梗着脖子不嗞声。

  她故意说:“你念下去呀,最后两句怎么不念?”你敢,她想。

  却听得他粗声念道:“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她“啪”的把诗选掷到地上,这一气急猛咳起来,愠道:“好,是你说的。”其后将棉被一掀盖住头脸,不一会儿便听到鞋声拓拓。他一径去了。

  开市的时候,宁静快出院了。爽然回抚顺照料,第二天又来了,手里提着箱子,向她道:“我得到杭州一趟。”

  她一怔,没想到去这么远,眼红了一圈,死命低着头不朝他看。

  他搭讪着又说:“我理当半年去一次的,上回到熊老板家拜年也就商量这事儿。”

  她恨道:“也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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