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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她还打趣道:“今年要流年不利啰!”

  爽然虽不迷信,不知怎么有点惴惴的。

  元宵节的欢乐园,遍地的雪,天空烟花炸炸,月亮一出,晴晴满满的照得远近都是宝蓝。夜市到处氤氤氲氲,杯影壶光,笑语蒸扬,吊吊晃晃的灯泡发出晕昏的黄光,统统在浩大深邃的苍穹底下,渺小而热闹,彷佛人间世外,一概卖元宵的、冻柿子冻梨橘子的、冰糖葫芦的、油茶的、小人爬的、化妆品的,都是离了人生挑着行头来走这一遭,明天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气温非常低,游人讲话时都呼呼喷着白气,吐蚕丝似的,都在作茧自缚。经过插着拨浪鼓的货郎子时,宁静“呀”一声,伸手拂拂一绺浅蓝头绳,她留意了很久没找着的,但也只倩笑一下,便追上他们去了。素云想吃油茶,宁静不舒服,腻得吃不消,爽然唯有陪着吃。冲油茶的沸水盛在一个大大拙拙的铜壶里,小小的壶嘴酸溜溜尖刺刺的直响,彷佛开足马力的机器急速收煞的声音,要不是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下,多远都能叫人神经紧张。

  爽然吃了半碗,问宁静吃不吃元宵;她最喜欢豆沙馅的,想今年仍未吃过,虽然口淡淡的,还是馋,遂点了头。

  卖元宵的摊子,一个大瓷盆里底圆顶尖的搭了座元宵山,峰上罩只嫣红网,真是沾沾喜气。爽然不吃,素云要了玫瑰馅的,大北风中白气蓬勃的吃。宁静上下两排牙齿比齐了撕来吃,吃吃咂咂舌,无论如何吃不太下,无聊间初次注意到素云的装束。她今天穿黑底鸭屎青大团花棉旗袍,墨青对开棉背心,黑狐狸皮大衣,棉裤棉鞋,没有姿色的女人,亦能穿出几分姿色。

  突然爽然喊她们稍等,说他去去就来,宁静只觉得一阵袭心的熟悉,随即看见他的背影掩掩映映的到了灯火阑珊那儿不见了,很快的,又从灯火阑珊那儿迀迀蠕蠕的冒出来。宁静悠悠忽忽的记起去年初夏的庙会,他和爽然刚认识,也是这样在人丛中乍别乍聚。他来到面前,素云已经吃完,宁静还捧着碗发怔,他单着眼睛向她眨眨。她才冁然一笑,还了碗。素云问他做什么去了,他说想买个冻梨吃,先前经过看见有,可是太冻,放弃了。

  三人又略逛逛。夜空中“嚓嚓嚓”绽着各色烟花,有帽子、衣架、高粱、包米、美人……一一退位登基,淅淅沥沥漫天星陨如雨。宁静正观赏着,素云碰碰她道:“小静,买不买点橘子回家?”宁静摇摇头说不必了,爽然提醒她道:“你不买些回去分给永庆嫂他们吗?”她还未转过脑筋,爽然又道:“来,我替你挑。”说着一块儿买橘子去了。

  挑着橘子,素云道:“你倒替小静管起家来了,也不怕人家嫌你管闲事儿。”爽然望着宁静微笑一笑,她也回笑一笑,和他很亲的。

  离开了夜市,笑语人声细细密密的遗落在后头,宁静有点神志飘忽,好像随时打个呵欠,一回头,整个元宵市场会凭空消失,幻象一样。

  第二天早晨爽然仍到宁静家,一进门永庆嫂哭丧着脸与他道:“表少爷,你来了就好啰,小姐半夜里发高烧,热度高得不得,我……”

  一言未了,爽然早闯到房里,摸摸宁静的额头,简直烫手。他喉音颤颤的叫永庆嫂雇马车。雇了车,也管不了那么多,棉被一裹把宁静抱起,坐车直奔天生医院。送到急诊室,有负责的大夫治理,爽然急得心都碎了,恨不得替她病了才好。大夫说是患了急性肺炎,没有危险,但得在医院住上两三个星期。爽然放了一半心,嘱咐后到的永庆嫂口去收拾一些宁静的衣物用品,顺道到他家说一声。

  爽然作主让宁静住头等病房。将近晌午,林宏烈夫妇和素云都来了,小坐片刻。

  林宏烈道:“有永庆嫂在就使得,你跟俺们一块回去吧!”

  爽然道:“横竖我也闲着。你们自己回去吧,别等我吃饭。”

  素云道:“这么着,我留在这儿陪爽然好了。”

  “不必了,你们都回去吧!”

  爽然拒绝得那样钝,以致空气胶着了似的。素云遏着怒气起身离去,林宏烈夫妇也走了。临出门口林太太回身向爽然道:“我说,你还是把宁静送回沈阳去。到底有个亲人,什么都方便些儿……当心别过上了。”

  爽然想想也对,宁静一个人离开家住到抚顺,已经不合常情,没有事的时候犹可,如今人病了,连家人都不知会一声,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沈阳的医院,究竟设备好些。自己心中就有多不愿,也只得送她回去。

  宁静的体温高达一百零四度,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张脸刷青。爽然站在窗前痴痴的想事儿,外面下着大雪,天黑还没有停。他整天只吃了两块永庆嫂带来的牛舌饼,又老是站着,乏得难受,终于在沙发上盹着了。惊醒的时候,房里黑黔黔的,只听见远远里弄间传来一声声幽幽危危的“冰──糖──葫──芦”,“爽脆冰──糖──葫──芦”,雪夜里真是凄凄断人肠。

  到沈阳途中,宁静醒了,退了点烧,爽然跟她笑道:“看你还敢不敢不吃元宝,你瞧,现世报。”她倦倦的笑着,推他说不要回沈阳去,他就别过头去了。

  宁静住进和平街南满医院的头等病房。赵云涛唐玉芝小善江妈簇簇拥拥都来了,怪她不该一个人住在外头的,怨她不当心身体的,谢谢爽然照顾她的,喳喳呼呼的好一阵忙闹。永庆嫂没跟来,赵云涛便留下江妈照料宁静,临走时,他掏出几十块钱给爽然:“这两天麻烦你了,往医院坐车什么的,这个你收下吧!”

  爽然使劲往回推:“您老甭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赵云涛截道:“江妈收拾点儿东西就来,你有事先回吧,替我问候你父亲,啊?”说完脚不沾地的走了。

  爽然握着那把金圆券儿,脑里一阵发空,像突然被人撤职,又不知道什么理由,然而以后这里没有他的事了。他把钱塞到宁静枕下,她张开眼睛,大概听到了,心里难过,沿着眼角流下一行泪来。

  她问:“你要回抚顺?”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绸缎庄再过十几天才开业,他大可不必回去,可是他不能住在医院里陪她,更不能住到赵家,逼不得已,只得住旅馆。

  以后赵云涛早晚会到一到,看见爽然也没问什么,爽然觉得他这点就比自己父亲强。过了三日天,林太太忽然来了,坐了好一会子。爽然知道有事儿,借口送她出去,一关门便问:“怎的啦?”

  林太太虬眉皱鼻的说:“哎呀,老头子气得半死,说你怎么送个人,送了这么些天儿,连自己都给送走了。”

  爽然恼道:“你们这是啥意思,我那么大了,做点什么还非得死跟着不可吗?”

  “你的事儿我可不管,还不是你爹的那个驴子脾气,一点儿不随心就撂蹶子。我是叫你心里有个底儿,回去准是一顿儿大骂。”

  爽然不嗞声,林太太接道:“昨儿下午呗,素云家又来催了,叫我拿什么话回人家?”他甩甩头道:“别理他们。”

  “你呀,唉,别怪我说你没谟,订了亲了,还夜时白天的和一个大姑娘在一起,也不怕人家风言风语,说俺们家出个风流种子,着三不着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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