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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说很高兴我从阁楼出来了。他早想劝我离开阁楼。但那不是别人可以强迫的事。必须由当事人自己悟过来。家纲应该去警察局自首。就是坐牢也是有期徒刑。阁楼的生活却是无期徒刑。毫无意义。

  我告诉他。我过惯了阁楼生活。在阁楼里,一切贪嗔渴爱都没有了。改变生活是要命的事。我很害伯改变。我出来只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在患难时候为他们尽点力量。我甚至可以冒险天天出来为他们照料事情。我说得非常慢非常低。有时候我必须停一阵子才能接着说下去。我一说完就站了起来。

  他要我再坐一下。他刚把蔡婶婶送到医院。他想和人谈谈话。

  吁——吁——吁——盲目按摩女的哨子又吹起来了。

  我在午夜以前回到阁楼。还是在阁楼里安稳一些。

  天黑了。

  我在路上走着。一,二。一,二。一,二。我的脚一步一步踩在地上。我捏着一块小石子。石子挨着手掌心。我就那么走。走。走。走。

  走过巷口的三轮车。警察局。殡仪馆。

  走过私人妇产科医院。门口挂着白底黑字招牌。注射避孕。科学避孕。免费指导避孕。流产治疗。产道整形。

  走过药房。窗子里广告上两个洋人打电话。黑发洋人歪着嘴叫老张。哈哈。雄——1〇这玩意儿含有男性专用睾丸素。白发洋人瞪着眼说真的吗?那我也去买一瓶来补一下。

  走过报摊。《中央日报》头号标题是反共复国战争更加接近胜利。

  走过补习学校。招牌上写着升大学。升高中。文理医农。实验班。精修班。专修班。选修班。出国必修托福班。

  定过航空公司。玻璃窗里吊着一架黄飞机。机头斜斜飞向上方窗角。机身描着黑字。本公司客机到世界各大都市。迅速安全。服务用到。

  走过一个巷口。“圣灵重建”四个大黑字在白色衣服上煞了出来。白色衣领露出一个女人头。布道的女人。她笑着递给我一张单子。罪与赎。请听圣音。请信上帝。

  一只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臂。手腕上一只大大的圆形夜光表。表上的时间是八点二十。抓着我的是警察。火车轰的一下过去了。车上描着的“防谍保密”也轰的一下过去了。栏栅横在我面前。我弯着身子要从栏栅底下钻过去。警察说栏栅放下就是警告火车来了。下次千万记住。不可拿性命当儿戏。

  陌生的世界。

  我走进医院长长的甬道。甬道的灯光通亮。甬道尽头是太平间。我走到甬道一半的地方向右转。

  我走过一排病房。对面楼上窗子里有女人哭起来了。

  我站在四号病房门口。蔡婶婶靠在床上。我叫她。她没有答应。楞楞望着我。好象见了鬼一样。

  我在床边桌上拿起梳子为她梳着头发。我一面用手在头发上模下去。我把她几根稀稀的头发扎了一根小辫子。

  她用手摸我的脸。胳臂。手。

  她说她可以摸着我。那必定是真的。她一面说一面使劲捏我指头。

  我说好痛。

  我的生活分成两半。白天在阁楼。夜晚在医院。

  家纲躺在他的榻榻米上。心跳。头病。腰酸。背病。筋骨痛。便秘。他说他不行了。他抱怨他的一生毁在我手里。他娶了一个大克星。他对我幻灭。对一世界的人幻灭。姓蔡的那个大浑蛋把我们藏在阁楼里。只为要相信他自已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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