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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客厅里的无线电整天开着。我和家纲整天守着无线电听战争稍息。无线电是北平通外界的唯一工具。

  吱——吱——炮弹一颗颗从四合院顶上刷过去了。

  “抢房子呀!”流亡学生在院子里大叫。“东厢房空着没人住呀!”

  “你们这些学生,无法无天!”家纲站在上房门口大叫:“你们占了南屋,现在又占东厢房了!政府规定强占民房者要以法严办!”

  “告诉你,北平城有二十几万军队。又有三、四百犯人释放了!一家人住一幢四合院的日子过去啦!”

  “反啦!反啦!东厢房已经租给一家南方人啦!”

  “对不起,北平人逃不出去了!南方人也逃不进来了!”

  “喂!喂!那两箱古董字画是别人郑家祖传的东西呀!别扔在院子里呀!”

  “对不起!天太冷了!咱们要生火!”

  流亡学生来来往往把行李搬进东厢房。

  院子里到处是毁坏的古玩字画。“长江万里图”撕破了撤在地上,竹雕笔筒裂了口。青花斗彩葫芦瓶破成了两半。挂轴、字帖、经书有的溅了泥,有的撕破了。只有院子角上一尊泥塑的“愚公移山”还是完整的:老头儿身穿黄衣,脚踏芒鞋,腰里扎着白色搭袱,左手撩起长长的白胡子,右手握着一把粗短的黑斧头。小孩儿白衣蓝裤红围兜,背着黄篓子——一老一少站在岩石上昂头向上望。轰的一声炮响。大门震开了。风沙卷进来了。片片长江在四合院里飘起来了。

  沈家辞退了钱妈,给了她三个月工钱。钱妈一走,流亡学生又占了西厢房。他们又在院子里杀了一只狗表示庆祝。

  “小纲,天一下子黑了。点灯吧!”

  “没油了,妈。”

  “那就坐着等天亮吧!”

  “妈,您今天好些了吗?”

  “我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来给您捶腿吧,伯母。”

  “也好,青青,你给我捶捶吧。小纲,你也到炕上来坐吧!三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一些。”

  “好。”

  “小纲,手饰箱就在我枕头边上。我把首饰清理一下,你就把手饰箱埋在地板底下去吧。”

  “妈,你就在手饰箱里一样样的摸吗?”

  “嗯。我摸着织锦袋子了。”

  “妈,就是那个黑底天青粉红织锦袋子吗?还有天青粉红两股缎子编成的带子。”

  “对,小纲。你记得真清楚。我的好东西全在这袋子里。我在袋子里摸着金鸡心了。”

  “青青,你得看看我妈镶在鸡心里照片的风姿。”

  “可惜停电了。”

  “不用亮,育青。我可以讲给你听。我妈挽一个元宝髻,戴一朵玉兰花,额前一抹流海,黑缎子旗袍,喇叭袖,宽下摆,白丝围巾,金丝眼镜,拿着一本精装洋书,站在小桥流水前面,踮起一只脚,要走又走不了的样子。”

  “小钢,你把你妈的样子记得那么清楚!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啦!小纲,你猜我手里捏的是什么?”

  “玉镯子。”

  “错了。你周岁抓周的玉罗汉。我在哈德门外的晓市儿买的。我把玉罗汉缝在帽子上,你戴着照了张像,光着身子,坐在蒲团上,笑得象尊小弥勒佛。”

  “青青,你怒么不哼声呢?”

  “家纲,我在听,在看。”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看得见什么呢?”

  “你和伯母讲的,我全看见了。”

  “小纲,现在你妈模着白玉镯子了。民国二十二年春景儿天,厂甸火神庙有庙会,大小珠宝玉器铺都在那儿摆摊儿,我就在那儿玉器摊上看上这根白玉镯子。那一年出的事儿可多呐!你奶奶死了,爷爷死了,春凤流产死了。那时候咱们家还有春香、春霞两个丫头。”

  “妈,家庆知道他是春凤的儿子吗?”

  “怎么不知道?他装糊涂就是了。家庆是民国二十八年夏天从家里逃走的。有人说他到延安去了。”

  “他也许会跟八路进城呢!”

  “他娘死了也不是我的过呀!唉!活一天快活一天吧,小纲,别谈那些烦心的事了。青青,你看得见我手上这顶凤冠吗?”

  “只看得见一个黑影子。”

  “这是一只红凤,两颗小黑眼珠子儿,张着小翅膀儿,小尖嘴儿衔着一排红穗子。小纲,你妈是凤冠霞披,花团锦簇的轿子抬进沈家的呀!”

  “妈,您那个翡翠青蛙戒指呢?”

  “在织锦袋子里。好,我模着了。这还是你妈的嫁妆呢。”

  “伯母,您的春天就在那织锦袋子里。”

  “一点儿也不错,青青。我摸着的是我这辈子最光彩的日子。现在是破风筝,抖不起来啦!”

  “妈,我在想,您的裴翠青蛙戒指……”

  “小纲,炉子里的火要熄了。你再去找点儿煤来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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