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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唐勒期在山谷紧底,四周是几千米的高山。夏天的唐勒湖是一片绿色,到处是柳树和落叶松的林子;林子里有鹌鹑、松鸡、羚羊;很清的湖水映着镶白雪的高山,和山上的小溪、野花、树林、花岗石。冬天的唐勒湖是太平洋岸最大的溜冰场,山上响着雪车的铃声.夹着湖上溜冰人的笑声——那儿都是自由自在、一心去寻欢作乐的人。

  天黑下来了。雪下得更大了,是那种夹着风一阵接一阵横扫的雪。餐厅里有人在自动唱机里扔了个角子,几个年轻人跟着彼头的“黑鸟”歌跳起舞来了。黑鸟在深沉的夜里歌唱,用破碎的翅膀飞起来吧。你一辈子就等着这飞起的一刻。黑鸟在深沉的夜里歌唱……

  史密斯说那样的风雪使他想起唐勒队的故事。我问唐勒队是什么。他说那是一伙去加利福利亚开垦的人,在大风雪中在山谷里的湖边困了六个月。那个湖从此就叫唐勒瑚。

  一八四六年,“嘿!加利福利亚!”是一句很流行的话。那时候,金矿还没有发现;公路还没有开发。中西部的一伙居民,大约有一百多人,成立了一个旅行队到加利福利亚去。唐勒先生被选为领队。他们在春天出发,走过没有路的山谷和沙漠,闯过好杀的印第安人的村子,在十月尾才到唐勒湖边,迎面是很高的山壁。那年的雪比往年提早了一个月。拖车的牛走得很慢,因为要在雪地里找草吃。远山的松树枝子已经白了。

  天非常冷,非常阴沉——大风雪要来了。他们必须放弃牛车。牛的死活顾不了了。他们必须尽一切可能带着孩子和马立刻翻过山顶!但是,庄稼人的东西可不能随便丢的。一盒烟草,一段印花布,他们都得考虑一下子。人也要休息一下子。他们终于在雪地里向山上爬了。傍晚时候他们离山顶不远了。天太冷了,人太累了,走不动了。他们好不容易在雪地里生了火,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火了。他们躺在雪上睡着了。有人在睡眠中觉得身子给什么压得透不过气来,一翻身,盖了一身雪!人和牲口全不见了。只有一片雪。那人大叫。一个个人头从雪里钻出来了。牲口跑了。雪把山路封住了。他们走不了了!

  他们回到湖边用木桩搭了几个小木屋。他们一次又一次拼命要从雪山上爬过去;爬不过去又回到山洼子里。他们带的食物吃完了,就吃野兽,后来连野兽也找不着了。一阵阵的大风雪来了。饥饿的人找木头生火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个月以后,雪堆到八英尺高,和小木屋一般高了。有人因为饥饿和寒冷已经崩溃了。冬天才开始呢。有人死了。有人要想法子逃生了。他们用U形牛轭做成雪靴。逃也好,留也好,都是死路一条。逃的人是向命运挑战。留下的人是听天由命。他们的命运是一样的,只是选择的路子不同。

  十个男人、五个女人、两个男孩子,穿着牛轭做成的雪靴出发了。他们在积雪的山上爬了几天。风雪又来了。他们又困住了。那地方后来叫做死亡营。寒冷、疲倦、饥饿。他们靠着火躺在雪地上;睡着的人把手烧成了焦炭。有几个人死了。活着的人饿了五天了。有人砍了死人的腿和胳臂在火上烤着吃,头转到一边,吃着,哭着。两天以后,起先不肯吃人肉的人也吃起来了,只有一个例外;不吃自家人的肉。姐姐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的心肝叉在树枝上在火上烤。

  妻子答应把丈夫的尸体给人吃,只为救活一个饥饿人的命。他们要吃多少肉就从尸体上剥多少;剩下的留着做干粮。两个人发现鹿的脚迹跪在地上哭着祷告起来了——他们并不是教徒。他们打死了鹿,趴在鹿的身子上吸血。鹿的血吸干了,人的脸上沾满了血。 (可惜害恐血症的桑青没有听见这个故事!)三十三天之后,他们才到达安全地带.只剩下雨个男人和五个女人了。

  困在唐勒湖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走了。一个母亲决定走,只为把她的食物留下来给孩子吃。他们住在雪坑里,吃兽皮、牛骨、老鼠。孩子们用好看的磁茶杯装满了雪,用小茶匙掏着吃,咂咂嘴,假装吃的是鸡蛋牛奶软冻。人都躺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到别家走动成了很重要的事。一个叫布宁的人写日记.把别的木屋里的人叫做“陌生人”。第二年二月,救护的人到达的时候,一个女人哭着问他们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霄仍然把山路封住了。雪仍然不停地下。一群女人、小孩、病弱的人跟着救护的人走了。还有两个男人、三个女人、十二个孩子留在唐勒湖。那些人连逃生的力量也没有了。

  困在唐勒湖的人吃完了最后一张兽皮,就把饿死人的尸体从地里挖出来吃。三月间第二批救护的人到了。他们看见一个人提着一条人腿。那人看见人来了,就把腿子扔在雪坑里。雪坑里有砍下的头,冷藏得很好,五官还没有变样,胳臂和腿子没有了,胸腔割开了,心肝挖走了。唐勒帐篷外面的树枝上坐着几个孩子,嘴上胸前沾着血,手里拿着爸爸的心肝一块块撕着吃,看见了救护的人也没有反应。火边扔着头发、骨头、一块块的四肢。孩子的妈妈躺在帐经里,为了救孩子的命,叫他们有什么吃什么。至于她自己,她是死也不会吃丈夫的肉的。

  四月间最后活着的几个人也被救出来了。唐勒队里的人只有一半活过来了。

  史密斯讲完了故事。他问我要到哪儿去。

  “唐勒湖!”

  他大笑:“我也收了一个队员!”

  ……无所谓先生,
  坐在他无所谓的国土,
  想着他无所谓的计划……

  彼头仍然兴冲冲唱着。厅上跳舞的人多起来了。

  “无所谓先生,你看见了我吗?”史密斯跟着彼头唱,一面站起身向他的新娘哈着腰伸出右手,接着她跳起舞来。原来那是一只不锈钢的手,他在越战中失掉了一只手。

  桃 红  一九七〇年二月二日

  附:寄上桑青北平日记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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