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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〇


  顿时,一种无边空虚的感觉充满他的心房。望着厂长办公室的家具,雪白的墙壁,窗外高大的厂房,矗立在夜空中的烟囱不断喷出火星,依依不舍,他今晚舍不得离开沪江。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号码,那边接电话的是林宛芝。他告诉她今天不回家了。她吃了一惊,根据她的经验,只有在“五反”的辰光,他常常讲今天不回家了,最后也还是回去的。今天是庆祝全业合营的大喜日子为啥不回家呢?他说厂里有事,明天一早回去。她坚持不同意,要他今天一定回去,她等他。他表示无论如何不能回去,要她不要等。她只好希望他明天尽早回去。

  他挂上电话,一屁股坐在写字台的转椅里,打开绿色的台灯,揭开红木盒盖,里面是一块长方形的端砚,用徽州胡开文的墨在砚台上磨研,拿起上海笔庄制造的极品净纯紫狼毫,蘸了蘸墨,想在刻着沪江纱厂四字的信笺上写点啥。往事如潮水一般,不断涌现在他的心头,沪江纱厂开办的那一天,他也坐在这里,和裘学良,梅佐贤他们商量怎样发展企业,以后成立了总管理处,创办了信孚记花行,投资聚丰毛织厂,担任了茂盛纺织厂的董事长,吃进了永恒纺织机器厂。

  沪江的企业一天比一天发达,不仅在上海滩上逐渐扩大,连苏州的泰利纱厂也请他兼任董事长。就是在这张写字台上,他批过无数的计划,写过计算不清的条子。他在沪江企业里,一句话就是一条法律,一张条子就是一道命令,没有一个人敢不遵照他的意志行事。他现在拿着净纯紫狼毫,好像当年办厂一样,准备批写,可是没有一个人进来请示。他也不知道要批写啥,他的笔停留在信笺上,啥也写不出来。忽然沪江纱厂四个红字触目惊心地在他面前跳动。他用净纯紫狼毫在上面狠狠地划了一叉,然后把它撕碎,扔到字纸篓里。

  他站了起来,推开门一看:外边办公室的职员都回家去了,写字台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鸦雀无声,显得有点冷落。他向办公室仔细一望,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角角落落都看到了。这间办公室是他和梅佐贤亲自设计的,靠近厂长办公室,有事办起来方便,厂长对职员的工作也容易监督。他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好像每张写字台上的职员都埋头紧张地工作,让徐总经理观察。

  他下楼走出去。外面电灯很亮,煤碴路上没有人,也很安静,只听见轰隆轰隆的机器声音不断从车间传出来,车间里那些立达机器是他亲自向瑞士公司订购的。从码头运到厂里,他亲眼看到拆包安装的,这些可爱的机器曾经给他织出无数件的棉纱。他听到机器一声声的叫唤,好像是向他告别。他站在煤碴路上凝神谛听机器轰隆轰隆的声音,如同慈母听爱女出嫁前夕依依不舍的低诉。他恨不能跑到机器旁边,把每一部机器看一个够,一想到工人都在上夜班,他突然在车间出现,会引起大家的惊奇。他的脚在车间门口趑趄不前了。清花间的灰布帘子突然掀起,车间里强烈的电灯光芒射到门口,接着有一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他知道里面有人出来。他连忙转过身子,往回走,到办公室后面去了。

  高大的烟囱矗立在夜空中,不断喷出火星,像是深蓝的天空中无数的繁星,一眨眼的工夫,火星就消逝了。一忽,又有一阵火星喷出。锅炉房的篱笆外边堆着许多煤块,像是一座小土丘,乌黑的煤块在黑暗中闪闪发着亮光。煤,刚才烟囱喷出的火花就是煤燃烧发出的;车间机器轰隆的声音,也是因为煤燃烧,发电,机器转动,发出音响。煤完成了它的任务,它的生命也就完结了,残骸堆在一旁,锅炉房的后面是苏州河。

  苏州河,是上海的一条血管,也是沪江纱厂的一条血管。一包一包原棉是从这条河运来的。一件一件棉纱有时也从这条河运走的。现在,它躺在星空下,在辽阔的原野上迟缓地走它的路程,像是一条发光的巨大的带子,蜿蜒地伸向黄浦江边。明天,就是明天,苏州河再也不是沪江纱厂的血管了,他离开苏州河,踽踽地向仓库走来。

  仓库外边,没有卡车,没有搬运员,也没有每天都看见的那个磅秤,两扇大门都开着,里面的电灯也亮着,管仓库的人大概吃夜宵去了。一件件棉纱整整齐齐叠起,几乎要接近高大仓库的屋顶了,棉纱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包一包没有打开的原棉,堆得像山似的,仓库装得满满的,这里面有多少原棉啊,还有多少件纱呦!原棉和棉纱都闪闪发光。今天晚上的仓库比任何一天都显得明朗光亮,他从来没有看过仓库这么明朗光亮,简直是沪江纱厂创办以来最明朗最光亮的一天,好像里面放的不是原棉和棉纱,而是白哗哗的银子。银子,这里面有多少银子啊,他舍不得离开仓库,想走进去,在原棉和棉纱上舒舒服服地睡他一个夜晚,可是他身后远远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知道谁向仓库这边走来了。他迈起沉重的步子,向仓库旁边走去。

  离仓库左边不远,是一幢红色的房屋,红色的墙,红的窗户,红的门,只是玻璃在闪闪发光。透过玻璃,借着外边路灯的光亮,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有一辆红色的车子和红色的长梯,车子上面放着一圈一圈帆布水龙袋,这是沪江纱厂自己的消防队,也是徐义德的精心设计。为了消灭可能发生的火灾,添置消防设备,而且放在锅炉房和仓库附近。他一看到红色的救火车便停了下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天空暗黝黝的。繁星仿佛失去光芒。从苏州河上吹来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他身上感到有些凉丝丝的。他望着救火车,喃喃地说:“救火车,救火车,你多大的火都可以救,可是革命的火你却救不了!你,你有啥用场?”

  他绕了一大圈,感到有点疲乏了。他失望地离开消防队,慢慢回到厂长办公室里,推开所有窗户,向前看看,向后看看,恋恋不舍地轻轻叹息一声。脱去身上的衣服,他倒在行军床上睡了,像是睡在原棉和棉纱上一样,感到柔软而又舒适,他躺在床上,听着墙上挂钟有规律地发出嘀嗒嘀嗒的音响。

  清花间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音响却没人听见,因为汤阿英率领的报喜队从细纱车间走过钢丝车间,向清花间前进。人没到,锣鼓声音已经到了清花间,大家都为这欢乐的声音吸引住了。郑兴发听到锣鼓声特别兴奋。他亲眼看着这个厂建成的。有了沪江纱厂,就有了郑兴发,沪江纱厂每个车间,每一部机器,他都熟悉。一听机器亲切的声音,他就知道啥地方该维修。只要有一天听不到亲切的机器声音,他就感到空虚,仿佛遗失了物事。他是沪江纱厂发展的目睹者,也是沪江纱厂工人血泪史的见证人,他看到许多许多年青力强的工人进厂,受徐义德他们重重剥削,身体慢慢坏下去,又看到许多许多身残体弱的工人出厂。

  过去,他看到工人低头进,低头出,现在又看到工人抬头进,抬头出。这个变化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现在比过去更爱护沪江纱厂了。可是他头发灰白了,脸上的皱纹深了,背有点驼了,眼睛却奕奕有神。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显明的烙印。依照劳动保护条例的规定,今天他该退休了。他看到清花间那些可爱的青工,想起细纱间和粗纱间那些和他混得厮熟的女工们,他舍不得离开。但到了退休的年龄又不得不离开这些年轻人。在离开以前,他要把工作做得更好,把他多年的经验和熟练的技术传授给清花间的年轻小伙子们。他听到锣鼓声,便高兴地大声嚷道:“又有报喜队来了。大家准备鼓掌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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