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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九


  余静悄悄走进去,有意大声叫道:“韩工程师,你在考虑啥问题呀?”

  “我?。他兀自一惊,回头见是余静,脸色顿时发白,仿佛他的心事被余静发觉了。他站了起来,定了定神,指着桌上那篇文章说,“是的,在考虑棉纱检验计分方法……”

  他的眼睛一边望着文章,一边用手指又敲了两下桌子,好像继续思考刚才没有解决的计分方法。余静关心地劝他:“你忙了一天,现在还要研究问题,太累了。”

  “谢谢你的关怀,本来打算看完这篇文章就回去……”

  “车间太闹,以后要看书可以到俱乐部图书室去。”

  “这里方便些,有仪器,有同志们,”他指着那些在仪器面前检验花衣和棉纱的工作人员,说,“有事好商量。”

  那边郭鹏走过来,答话:“是啊,我们欢迎韩工程师常在试验室里,他有时下班不回去,就坐在这里办理一些未了的事,试验室成了他的家了。”

  “韩工程师这么专心研究问题,回家一定不会闲着,将来韩工程师的家也会变成试验室了。”余静说。

  “那倒好,到处是试验室……”

  余静怕郭鹏闲扯下去,试探地对韩云程说:“韩工程师有空吗?”

  韩云程见试验室里人的眼光都注视着他,怕别人知道他那件事,便举起手里那篇棉纺检验计算方法,像煞有介事地说:“我正想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好的,你研究吧。”余静走到试验室门口,说,“等你研究完了,我们聊聊。”

  【第三部 第四十章】

  韩云程回到家里,很早就上床睡觉了。他虽然躺在床上,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思索余静意味深长的话:“等你研究完了,我们聊聊。”平常余静找他谈话,总是事先约好,这次突然而来,显然知道他的问题了。他明天一早到厂里去,应该亲自向余静交代,不能再犹豫了。余静要和他聊聊,在民主改革的运动中,不是聊他那个问题,还聊啥问题呢?他不把这个包袱放下,怎能安心工作?也不能安心休息,连走路仿佛也很吃力,在人们面前更抬不起头来,总感到有人在他背后指手划脚,议短论长。

  他下了决心,明天向余静交代自己的问题。

  他闭上眼睛,准备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谈话有精神。可是清清楚楚听到太阳穴那里跳动,他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更没法入睡。沪江纱厂“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那一幕在他眼前出现了。他代表职员,在会上发言。他说:“我很惭愧,归队以后,得到大家的信任,我一定要好好工作,来报答党和工会。我代表全体职员表示:一定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在工会的领导下,做好工作,搞好生产。”这一段像是誓词的话,经常在他的脑海里翻腾。

  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誓词,而且是代表全厂职员的誓词。他受到党和工会的信任,在厂里,荣誉的事体都有他一份。大家都羡慕他,有技术,有本事,“五反”以后又比过去进步,厂里的生产离不了他。他如果把自己的问题交代出去,人们知道了,都会奇怪地问:韩工程师原来是这样的人呀!他的面子搁在啥地方去?他怎么有脸见人?他能在试验室里工作下去吗?党和工会以后再也不会信任他了。他受不了百口嘲谤,也忍不下万目睚眦。他这一生全完了!他不能交代。不能,绝对不能!他宁可背着包袱到棺材里去,也不能丢掉这个面子。

  他身上感到沉重,好像给啥东西压着,连翻个身也很吃力。他心里很烦躁,老是要翻身,辗转反侧,宁静不下来。他怀疑地问自己:“真的背着包袱到棺材里去吗?”今后的工作怎么做呢?今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呢?他寻找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他后悔在一九四六年一月跨错了一步。如果不走那一步,做个无党无派的工程师,现在多么轻松啊!他不能把时间拨倒过来,也没法把七年前的历史一笔抹掉。他无可挽回地陷在罪恶的泥坑里,不能自拔。

  他睡不着,干脆睁开眼睛,向窗口一望:天已经蒙蒙亮了。一眨眼的工夫,蔷薇色的曙光照着窗户,房间里的陈设逐渐看清楚了。他接连打了两个哈欠,霍地跳下床来,匆匆洗了一个脸,便到厂里去了。

  像往常一样,他一进厂,就低着头直奔试验室。还没有跨进车间大门,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余静。她笑嘻嘻地问:“昨天晚上回去,休息的好吗?”

  “休息?”他一听余静的问话,浑身毛骨悚然了。他昨天回家以后,没有任何人去看他,也没和任何人谈过问题,他的心事更没人知道,不用说,早上出来也没碰见熟人。余静怎么知道他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呢?他不动声色说道,“休息的还好。”

  “昨天你回去很晚了,又研究棉纱检验计分方法,太累了,怕你休息不好。”

  “哦,”他心里释然了,知道是一般的问候,心定了一些,镇静地说,“习惯了,也没啥。”

  “怎么这么早就来上班?”

  “还早?”他看了一下手表,才七点,恍然地说道,“哎哟,看错了一个钟点。”

  “离上班还有一个钟点,我们聊聊,好不好?”

  “好,当然好。”

  余静把他引到俱乐部办公室,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早晨的阳光照着墙上各种锦旗红艳艳的发光,和南面墙角落那边堆得整整齐齐的红色腰鼓互相辉映。东面墙边放着一张办公桌。余静和韩云程在那张桌子前面坐了下来。她开门见山地说:“我早想找你聊聊,因为忙,一直没有空,恰巧今天你来了,我们可以随便谈谈。”

  “可以,可以。”

  “汤阿英和谭招弟她们诉苦,好不好?”

  “太好了。她们放下了包袱,又教育了大家,我就是受教育的一个。”

  “这样诉苦也不容易,她们做了出色的典型示范,特别是汤阿英,应该成为大家的表率。”她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赞赏地说,“她是我们的榜样。”

  “是呀,汤阿英是我们的榜样。”

  “不过,有些人不是完全懂得这个道理,在重要关头犹犹豫豫,包袱越背越重,最后自己吃亏。”

  “最后自己吃亏?”韩云程思索余静这一句很有斤两的话。

  他坐在她的对面,没法躲闪。他说:“如果一个人受到党和工会的信任,他却犯了错误,余静同志,你看怎么办才好?”

  “把错误讲出来,克服它!”

  “今后怎么做人呢?”

  “有错误,不讲,又怎么做人呢?”

  “这当然也是一个问题。”韩云程接着又问,“讲出来,党和工会仍然信任这个人吗?”

  “不讲的辰光,党和工会都信任他,给他工作,给他荣誉。

  讲出来,当然更信任他。这一点不必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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