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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谭招弟诉苦怎么样?”

  韩云程惊奇杨部长啥事体都知道。

  “好极了!”他定了定神,说,“她参加了一贯道,上了当,受了骗。一贯道不但是个迷信组织,而且反动。过去,我可闹不清楚,现在才了解一贯道的丑恶内幕,真是耸人听闻……”

  “说的对,”赵得宝坐在韩云程斜对面,微微举起他那只残废了的手,赞成他的意见,说,“我们厂里有不少人参加了一贯道,指望升理天享清福哩!”

  “那是骗人的鬼话!”韩云程愤愤地说,“今天汤阿英也诉苦了……”

  “汤阿英诉苦得很好吧?”钟珮文问道。

  “汤阿英诉苦动人极哪!她诉的既生动又富于感情,许许多多的事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是旷古未闻。我们在书本里长大的人,整天和数字、生产打交道,不了解世上还有那些悲惨的事体。不要说我这个知识分子了,就是工人同志听了也很感动,大家都哭了!……”

  “大家都哭了,那是诉啥苦?”钟珮文忍不住又插嘴。

  “原先我担心开不下去,但是秦妈妈,张小玲她们很有办法,让大家哭了一阵,擦干了眼泪,又继续开会,开的很成功,许多人举起手来要求报名诉苦……”

  “你也举手了?”钟珮文问。

  韩云程冷不防钟珮文问他这一句,使他狼狈不堪。他装做没有听见,赶紧把话题岔开:“这个会开的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参加这样的会,是我生平第一遭儿。比我在大学里读四年书的收获还要多哩!”

  “你说的很对。每参加一次运动,我们的阶级觉悟程度就会提高一步。我们也是逐步认识现实社会的。我们和你一样,还需要继续学习,提高自己……”

  “工人的品质高贵极了!我们职员不知道要比她们低多少倍哩。谭招弟和汤阿英真了不起,有啥说啥,干干脆脆,一点不含糊。这种无产阶级的气派,我们可比不上……”

  “比不上,”钟珮文严肃地说,“可以学习啊。”

  “你说的对极了。我们应该向工人阶级学习,”韩云程怕钟珮文纠缠下去,面孔朝向杨健。

  “汤阿英她们诉的只是一部分的苦,工人同志受的苦可多哩。有些苦,她们还没有诉到哩。”

  “是呀,”韩云程马上想到过去职员和拿摩温压迫工人的情形,他怕杨健以为他也欺负工人,便不露痕迹地说道,“拿摩温他们对待工人确实不好,要是他们了解工人受这样的苦,要骂他们,也开不了口;要打他们,手也会发抖的。”“那不一定,”杨健摇摇头说,“老板要他们干,他们不得不干;有辰光,对他们自己还有好处哩!”

  “你说的对极了,杨部长。”韩云程马上改口说,“过去是鎯头敲凿子,凿子敲木头,一级吃一级。上面要你干,你不干也不行啊。杨部长看问题看得深刻极了!”

  韩云程怕杨健问到自己身上,没法闪开,便站了起来,对杨健和余静点了点头,说:“你们谈吧,我还有点事体,先走一步。”

  钟珮文的眼光送走了韩云程,反转身来,带着质问的口气问杨健:“你怎么把他放走呢?”

  “不放走?”杨健幽默地说,“把他关起来吗?”

  “不是这个意思。”

  “啥意思呢?”

  “这个,”钟珮文给杨健一问,感到自己想法不一定有把握,说出来怕大家笑话他,特别是看到叶月芳坐在杨健背后的角落那边,他更不敢说出来。叶月芳不大说话,但好像啥都知道。她这个区委统战部的秘书,杨健许多事体都经过她的手,她知道的事体比谁都多。她事事都记在心里,谁讲过的话,她也永远忘不了。他怕自己想法不对,说出来,成为叶月芳的话柄,传到管秀芬的耳朵里,又要看他不起了。他向杨健噘一噘嘴,说,“你晓得。”

  “我不是神仙,”杨健开玩笑地说,“你没有说出来的事,我哪能晓得?”

  余静认为韩云程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突然到党支部办公室来,一定有事。她替钟珮文解围:“小钟的意思是不是说韩工程师有话要讲?”

  钟珮文发觉余静也看到这一点,马上眉飞色舞,高兴地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有话要讲,为啥又不讲呢?”杨健有意问钟珮文。

  钟珮文说不出所以然来。望着余静,好像余静一定会知道。可是余静不吭声。

  杨健感到余静究竟比钟珮文老练多了。他朝余静仔细看了一眼:那圆圆面孔上两个酒窝里好像蕴藏着智慧,越来越闪发着耀眼的光辉。她的眼睛看事物比过去深入一层。他的眼光转到钟珮文身上,说:“看上去,他有话要说……”

  “为啥不讲呢?”赵得宝不解地说,“我们大家都在这里。”“问题就出在‘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杨健富有风趣地说,“不然,他可能要讲的。”

  “有这样的怪事!”赵得宝不禁脱口叫道。

  “对韩工程师说来,这并不是怪事。他可能有事要向党支部谈,但又不愿意让别人听到。他一进来看见大家都在,又不便退出去,只好不讲,随便聊聊。”

  “他给党支部讲,我们都会晓得的。”赵得宝摇摇头,认为不可理解。

  “你是党员,了解我们党内集体领导,重大的事都是集体讨论的。可是韩工程师是党外人士,党外人士有党外人士的想法;特别是韩工程师,爱惜羽毛,他宁可多吃点亏,也不肯损伤自己一点面子。”

  “和知识分子打交道,真麻烦!”赵得宝说,“有话要讲,又不讲,憋在心里,不闷的慌?”

  “天下没有不麻烦的事。干革命,可以说,就是找麻烦!推翻旧世界,改造旧世界,建设新世界,可麻烦哩。我觉得韩工程师五反运动以后进步很快,在民改当中,主动找上党支部办公室,比‘五反’又前进了一步!”

  赵得宝经杨健一提,心里平静了一些:“那是的,要在解放初期,你把他打死,也不肯到车间和工人一起开会的。平时在车间,连他的影子也看不到。凭良心讲,韩工程师确实比过去进步的多了。”

  余静关心韩云程走了,怕放过了大好机会。她想了想,说:“我现在去找韩工程师谈一谈,好不好?有些事,他肯给我谈的。”

  “他可能就是来找你的。”杨健点了点头,说,“你现在去找他谈谈也好。”

  【第三部 第三十九章】

  韩云程参加厂里民主改革代表大会,又选上民主改革委员会的委员,心里比较笃定了,以为自己的事没有任何人知道。郭鹏所担心的这一关不容易过,当时看来,已经过去了。可是每次民主改革委员会开会,杨健的眼光常常对着他,讨论都要征求他的意见,这里面大概一定有问题。杨健知道他的事吗?从啥地方晓得的?不会知道的。那一双洞察一切事物的敏锐眼睛为啥常常看他呢?这里面准有原因。说不定杨健知道一些风声,但是不完全,也不能肯定,特地观察他的声色。最近他的心像悬在半空中,忐忑不安,老是惦记心里的事。

  他想从侧面了解一下组织上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曾经想找杨健聊聊民主改革的问题,因杨健经验丰富,自己说话如果不小心,滑出句把,露出破绽,那不是送上门去吗?余静倒容易接近,也没有杨健那么敏感,但现在的余静不比过去的余静,不要轻易去碰。钟珮文却经常见面,海阔天空啥都肯谈,这是一个对象。他想起钟珮文不过是工会文教委员,兼夜校的教员,既不是党的负责人,也不是工会的负责人,更不是民主改革的负责人,许多事体一定不知道。可是负责人他又不愿去找,把党和工会的负责人默默数了一下,念叨到赵得宝,他喃喃地说:“这是一个理想的对象。他是一个诚朴的老工人,又是工会的副主席,地位不低,厂里每次运动都参加,重大的事体他不会不知道。”

  他寻找机会接近赵得宝。在试验室里等了两天,他没有看到赵得宝下车间。在饭厅里,他有意把吃饭的时间拉长,也不见赵得宝的影子。他不得不改变他的生活规律,下班以后,不马上回去,在运动场上转来转去,等赵得宝路过。可是老见不到。他感到赵得宝有意避着他,不然,为啥忽然见不到呢?他想上工会去找,又觉得突然,他一个人在篮球场上走来走去。天快黑了,他正在焦急,一眼看见赵得宝从车间的大门走了出来。他稳步紧紧赶过去,热情地招呼道:“老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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