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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


  汤阿英接上去说:“是呀,我们劳动生产,赚了钞票,都上了徐义德的口袋里去了。徐义德的钞票上尽是我们的血汗啊!徐义德屁事不做,只晓得坐汽车,住洋房,一个人讨三个老婆,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花天酒地,整天讲究吃吃喝喝,玩玩乐乐,闲下来了,就动我们的脑筋,刮我们的皮。”

  窗外的乌云慢慢淡薄了,露出蓝湛湛的青天,像水洗过一番,那上面飘浮着几朵云彩,有如雪白棉花一样的柔和。

  “徐义德刮我们的皮,敲我们的骨,吸我们的髓,还把我们踩在脚底下,不拿我们当人看待。”秦妈妈从汤阿英的诉苦里,想起了厂里那些清规戒律,特别是抄身制,越想越气,涨红着脸,说,“对待我们,像是对待贼骨头一样,从来不相信我们工人,每次出厂,要走四个弯弯曲曲的铁栅栏,叫狗腿子对我们抄身,污辱我们的人格,有次,我月经来了,又做夜班,整整站了一夜,累得腰酸背痛,脸色发青。好容易挨到下班,走到厂门口,抄身婆拦住我不准出厂,从上身摸到下身,好像发现宝贝,又见我脸色发青,以为抓到我的把柄了。她指着我的下身,恶狠狠地问:这是啥?我告诉她身上不干净,她哪里相信,硬要拿出来看。我怎么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抽出月经带来呢?这不是有意污辱我吗?我就上去和抄身婆讲理,告诉她的的确确是身上不干净。

  “她还是不相信,硬要看,我一气就把月经带抽出来,往她面前一摆,问她这是啥?是纱?还是月经带?她反咬我一口,说我把月经带冲着她摆,是污辱了她,啪的一下,伸手打我一记耳光。我走上去,也打了她两记耳光。她还要打我,细纱间的姐妹们,相帮我走出了厂门。当天夜里,车间的姐妹们都传开了,余静同志气急了,大家商量,派了代表去找酸辣汤,要求撤换抄身婆,废除抄身制。酸辣汤和徐义德看到工人气愤很大,不得不答应工人一部分要求,换了那个抄身婆,抄身制却没有废除。上海解放了,人民政府下命令废除了抄身制,又改了八小时工作制,我们工人才受到尊重,不再抄身,可以自由出入厂门了。”

  秦妈妈的话说得大家的眼睛里露出愤怒的光芒,想起过去的生活又是气又是恨。这些事,谁不是亲受的?最初大家还是听谭招弟汤阿英诉苦,用旁观者的身份同情她们两个人的悲惨遭遇,秦妈妈以苦引苦,汤阿英又诉到厂里做生活所受的苦,个个都发现自己心里也埋藏着一汪苦水哩,给秦妈妈和汤阿英一引,那陈年积聚在心头的苦水都要从嘴里涌出来了。

  韩云程听到许多闻所未闻的事,使他惊心动魄,万分气愤。他没料到不仅仅乡下地主压迫农民的残酷情形不知道,即连在他身边的厂里这些事,有些他也不清楚哩!他再也不能整天蹲在实验室里了,应该到各处走走看看。他凝神望着窗外的夕阳,感到自己知道的事太少了,懂得的道理也不多,在工人队伍里一比,显得十分落后了。

  汤阿英从秦妈妈的诉苦里,她又想起一些惨痛的事情,她生气地大声说:“工人进厂,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哪个不是眼明手快?在厂里长年累月的折磨,许多人身体垮了,不是骨瘦如柴,就是面无血色,要么,病倒了,受伤了,有的就死了。和秦妈妈一道来的六个姐妹,病的病了,死的死了,到现在只有秦妈妈一个人留在厂里。就是不死的,像我们这些人活着,谁身上大小没有毛病?赵得宝的胳臂受了伤,永远弯不过来;郑兴发师傅,在清花间做了二十年,天天呼吸飞尘飞花,得了肺病,现在还是带病做拼花。秦妈妈也有不少病,每逢刮风下雨,她身上就酸痛了。徐义德不顾我们死活,不拿我们当人看待,吸了我们的血汗,累垮我们的身体,还要压迫我们,抄身制虽说废除了,拿摩温还骑在工人的头上哩!这次民改,应该把拿摩温取消!”

  张小玲见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汤阿英身上,个个脸上露出愤懑的神情。她站了起来说:“姐妹们,你们听见了吗?汤阿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乡下,给地主糟蹋;到上海,受资本家剥削!这些苦,这些罪,我们当中很多人都受过。”

  张小玲的话点燃了大家愤怒的火焰,人们从汤阿英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苦难和悲惨的过去。张小玲进一步说:“阿英她们的苦,就是我们大家的苦;阿英她们的仇,就是我们大家的仇。她们的苦难是一个阶级的苦难。她们的苦难,说出我们大家的苦难。我们受的苦难,自己也要诉啊!”

  张小玲的话十分有力,每一句话都打动人们的心弦。汤阿英她们诉的苦水,洗亮了大家的眼睛,经张小玲一指点,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走过来的道路,谁都有诉不完的苦难。谭招弟和汤阿英一比,觉得自己诉的不彻底,心里还有些苦水没有吐哩。她要学汤阿英那样,把苦水吐尽。郭彩娣想诉方家主人的苦。连在旧社会生活不长的管秀芬也认为有苦要诉:拿摩温动不动就给人吃麻栗子,立壁角①,揩工人的油,给工人脸色看,当资本家的狗腿子,解放前的威风还没有完全打下去哩!应该取消!

  ①“吃麻栗子”即挨打,“立壁角”即罚站。

  郭彩娣举起手来要诉苦,管秀芬举起手来要诉苦,连董素娟这个小女工也举起手来了,许许多多的手都举起来了。秦妈妈的眼睛看花了,满眼都是手,数不清有多少手在她面前摇晃。激昂悲壮的情绪,弥漫了整个车间。

  从窗外反射进来的夕阳斜晖,染红了纱锭,染红了机器,染红了整个车间。浸透了工人血汗的纱锭和机器,给阳光一照,仿佛显出鲜红的斑斑血迹来了。

  无数的手在空中晃动,给夕阳一照,红光闪闪,像是熊熊的烈火,在车间里急剧地跳跃,愤怒地燃烧。秦妈妈看到那些闪着红光的机器,想起和她从无锡乡下一同来的六位姐妹,面孔气的像猪肝,红里发紫。她按捺住心中仇恨的火焰,激昂地对大家说:“你们要求诉苦,非常好!现在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先想一下,明天要再开会,诉他个痛快!”

  韩云程坐在小板凳上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见大家举手,也跟着举起手来,但看到大路两边的车子和车子上一堆堆粗纱,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来参加车间小组,听她们诉苦的。怎么好在这儿举起手来呢?他不动声色把手放下,听完秦妈妈宣布明天继续开会,霍地站了起来,迈开坚决的步子,走出细纱间。他没有回试验室,径自到党支部办公室去了。

  【第三部 第三十八章】

  西方一片晚霞烧红了半个天空,一朵朵云彩火焰似的浮动着。一转眼的工夫,晚霞变得发紫了,有的地方像是有人用了一支巨大的画笔在天空涂了几笔墨绿色,暮霭慢慢降落下来。工人们有的在球场上打球,有的在俱乐部唱歌,有的顺着人行道走来走去,一路说说笑笑。韩云程匆匆忙忙的步子在人群中显得十分突出。一望他那神色,不用问,谁都知道他有紧急的事体。他没有留意别人注视的眼光,只顾低着头放开步子走去,一边考虑怎么对余静说。他一头闯进党支部办公室,发现满屋子的人,顿时愣住了。

  杨健看他一脸仓皇的神色,木愣愣站在那着,估计一定有重要的事体。但当时并没有点破,他摆出不在意的样子,站了起来,走上前去,指着靠门的一张长板凳说:“请里面坐。”

  韩云程为了掩饰异常的神态,微微一笑,机智地说:“你们正在开会?不打扰你们!”他想借口退出去。

  “闲聊天,坐下来聊聊吧。”余静拍一拍她旁边那张长板凳。

  “那好,”韩云程心里稍微定了一些。他觉得马上退出去不好,不过,在这许多人的面前,实在难于开口。他坐到余静旁边,看到钟珮文一个劲盯着他看,好像知道他心事一样。钟珮文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并没有开口。大家的眼光停留在他身上,连四面高大的白森森的墙壁也仿佛长出眼睛来望他。他浑身感到不自然,埋怨自己来的不是时机。言行一向谨慎的人,发觉这一次行动有点鲁莽了。

  杨健倒了一杯开水,送到韩云程面前,打破了沉默,说:“刚才从啥地方来?”

  韩云程喝了一口水,面部的肌肉稍微松了一点,说:“我参加细纱间的诉苦会去了,刚刚散会。”

  “哦,”杨健会意地点点头,说,“她们会开的怎么样?”

  “好极了!”韩云程的态度比较自然一点了,赞叹不已地说,“我生平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实在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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