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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


  徐义德向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吃惊地说:“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她的长长的眉毛情不自禁地扬起,从心里发出一种甜滋滋的喜悦的感觉。为了到这里来,她整整忙了一天。单是考虑穿啥衣服,就想了一个上午,下午才最后决定穿西装,用她的话来讲,是出奇制胜。下午到理发馆洗了头,特地把头发剪短,回来换好衣服,在衣橱的镜子面前仔细端详。忽然一位穿着鹅黄色旗袍的年轻少妇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撇一撇嘴,哼了一声:“她,算啥!”她望着大镜子,指着自己说,“你哪一点比不上她?谈到能力,她更没法比!”

  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走了出来,到了水上饭店,眉宇间还留着得意的痕迹。等到徐义德对她这么一说,她不禁又笑了,娇滴滴地说:“哎哟,我老了,还给我开这个玩笑。”

  “不,”徐义德很严肃地说:“你今天至少年轻十岁!”

  她含情脉脉地斜视了他一眼。她坐在他对面,指着桌子上的菜单说:“点了吗?”

  “等你哩,你看,喝点啥?”

  “赤豆刨冰。”

  “好。我也要一个赤豆刨冰。另外,再来两客冰激凌好不好?”

  “冰激凌后上。”

  服务员走了。徐义德在她正对面,讨好地说:“你选的时间真好。”

  今天见面的地点是徐义德选的,她并不满意,觉得水上饭店到了夏天,许多人喜欢去乘凉,谈话不大方便。他觉得这地方比较合乎理想,因为有人,她不好老纠缠着他不放,更不会对他放肆。他现在还有许多事要依靠她,但又不愿和她再过分接近,又不能太疏远,到这样的地方,可以达到他若即若离的要求。她因为好久没有约到他一道出来,他答应到这里来,就同意了,但时间却改在九点。九点以后,客人少了,倒也僻静,谈话方便。他在她面前像是永远猜不透的谜。她摸不透他的心思。说他不喜欢她吗?有时他对她的热情真像一团火;但更多的时候,他却比一块冰还冷,可又抓不到把柄,不是说厂里忙,就是讲家里走不开。她主要的冤家对头是林宛芝。她也不好公开表露出来,见了那三位太太还得敷衍敷衍。她把整个心都给了他,因此,一见到他,感到十分空虚。她今天打算好好给他谈一谈。她要揭徐义德的谜底。

  她不愿意这样悬在半空中过日子。

  她暗中细心观察徐义德的神色。他讲了那句话,在等她回答,嘴上浮着赞美的微笑。她也微微笑了笑,没有吭声。他从那一天看盆景的冷言冷语里已经觉察到她的不满,料想今天见面必然有一番谴责,果然见了面,她不大开口,那一股看不见但预感到的怨气在等待适当机会发泄出来。

  他见她没有啧声,又讨好地问道:“你说这地方好吗!”

  她对着黑沉沉黄浦江望了一眼。江面上有一条小火轮哗哗地驶过,船尾卷起两股浪花,使得后面的两条木船晃晃荡荡,木船上的灯光也随着摇曳不定。江对面的浦东整个埋藏在浓厚的夜色里了,只是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夜雾里闪闪发光。凉风从浦东那边徐徐吹来。她认为这地方倒也不错,但嘴上却说:“你推荐的地方当然好啦。”

  他装着若无其事的神情,把话题引到那次在他家宴会所谈的问题上来,但并不马上把自己的意图暴露,低声地说:“听马慕韩他们的口气,我们工商界确实还有前途。现在中央对大企业很重视,沪江这点锭子太少了,算不了啥。要想得到中央的重视,得发展企业,你说是啵?”

  “企业大,当然好。”她淡淡地答了两句。她关心的是徐义德对她的态度,企业大小她并不在乎。暂时只好听他说下去。

  “我想从两方面入手,把香港那六千锭子调回来,干脆叫我弟弟义信也回来,他帮我在公司里管业务,我好抽出工夫在外边活动……”

  “这个,”她认真考虑他的意见,摇摇头说,“数目不大,无补于事。”

  “单靠这一点自然不够,不过也有它的好处:一则人手可以多一点;二则从香港调回锭子投入生产,让政府方面知道了,晓得我徐某人思想进步,把国外资产调回来投入生产建设,这和在国内发展生产意义大不相同呀!”

  “这一点你说的倒对。”

  “国内,我还想活动活动。我在聚丰毛织厂,茂盛纺织厂和兴华印染厂都有些股份,也是这些厂的董事和董事长,可惜他们和沪江都没有直接关系。我想给他们商讨商讨,不如合在一块联营,那沪江的气势就大了,牌子也响亮了……”

  “这个,”她望着他的圆脸下巴那里往下垂的肌肉,觉得他很会看风头,也有办法,野心不小,想把这些中小厂吃过来,都放在徐义德名下,他在上海工商界的实力和地位马上就要提高了。她不禁流露出爱慕的心情,说,“你真会打算盘!”“不过这两天在想点子,”他把头伸过来,声音放小了,说,“我这个想法没有给任何人谈,只是和你一个人商议,可不能泄漏出去。”

  她心中忽然有一股暖流从周身经过,非常舒畅,感到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一眨眼的工夫就变得很近了。她对他的不满的情绪慢慢消逝了。他的发展,她以为也是她的发展。她在给他想还有其他点子没有。等了一会,她说:“还有些企业你怎么忘记了?”

  “啥企业?”他心中已经知道她指的企业,但装出不了解的样子。

  “永恒机器厂你不是董事长吗?还有苏州的泰利纱厂,你也是董事长,为啥不索兴都归并到沪江来,成立一个更大的企业,你当总公司的董事长,不是更妙吗?”

  “这个,”他其实早想到了,也列入他的发展计划里面了,不过,他不准备把内心所有吞并别人企业的打算都告诉她,防她一着,万一消息走漏出去,事情办不成功,反而落一个话柄在别人手里。他准备分两步走,先把三个厂弄到手里,然后再考虑永恒和外地的企业,特别是外地企业,隔着地区,风声又大,不容易下手,也难于成功。等上海这几个厂办理顺手,有点经验,再弄别的厂会容易些。他暗暗佩服江菊霞究竟是一位不平凡的女工商业家,想的和他差不多。他摆出惊诧的神情,摸一摸他那满头乌而发亮的头发,慢吞吞地说:“这个我还没想到,给你一提,倒是个好主意,就怕不容易办到。”

  “你要办的事,还有办不到的吗?”

  “那倒不一定,我没有你的本事大。”他恭维她一句,说,“你能文能武,人头熟,经验多!”

  “还不是靠各位老板的支持,单我一个人也不行。”她并不推辞,说,“步老也给我很多帮助。”

  “步老最近有信吗?”

  “前天我接到他一封简单的信,是从莫斯科寄来的。他这次出国很兴奋,感觉新中国在国际上地位很高,重大的事情,各国都尊重中国的意见。他当上代表出国,十分光荣,过去在国内还没有这样的认识。”

  “你不是对我说,他过去认为社会主义阵营的力量不如美国他们吗?”

  “是呀,这趟出国,他的看法有点变了……”

  “我曾经也有这个看法,朝鲜这一战,我看出共产党的力量确是不小……”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低,生怕给别人听见。

  “是呀,”她看到服务员捧着两杯赤豆刨冰来,眼光马上从徐义德身上转到刨冰上,暗示他说,“见了刨冰,我心里都感到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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