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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


  “要不要打个电话催一下?”

  “也好……”

  冯永祥刚站起来,潘宏福推开阳台的门,笑嘻嘻地说:“不用打电话,我爸爸来了。”

  潘信诚慢腾腾地一步一步迈进来,他那对饱经世故的眼睛,能够洞察一切细微的事物,向大家望了望,一边微微点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在靠墙的一张红漆皮椅子上。紧跟着走进来的是宋其文,坐在他对面。大家都围着红圆桌子坐下,成了个椭圆形。潘信诚对马慕韩说:“这么热的天,你们到北京去开会,可辛苦了。”

  “我们年青,没关系。”

  “那倒是的,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中用了,”潘信诚接连咳了两声,掏出雪白手帕来吐了口痰,说,“岁数不饶人啊,叫我去北京开会,我就吃不消。”

  潘宏福知道爸爸对“五反”运动不满意,他们弟兄几个经营的几片厂,那笔“五反”退款数字大得惊人,足足够办一个厂。虽说政府从宽处理,核减了一部分,还可以慢慢退,但究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潘信诚怕到北京去不好讲话,推托身体不好,请假没去。潘宏福生怕别人不相信爸爸的话,站在爸爸旁边连忙补充道:“爸爸在家里也很少走动,老是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连话也不大讲。”

  “信老今年快六十了吧。”徐义德不大了解潘信诚的底细,关心地问。

  “他比我大两岁,我今年恰巧六十,信老六十二……”宋其文代潘信诚回答。

  “六十二岁的高龄,有这样的精神,也不容易了……”

  徐义德没说完,金懋廉插上来说:“谁也比不过德公,到现在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真是越过越年青了。”

  江菊霞听金懋廉的赞美,暗中仔细地瞟了徐义德一眼:的确仍然没有一根白发,如徐义德所说“蒙了不白之冤”,英俊潇洒,精神饱满,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绝对不像快五十的人了。她怕人发现,把眼光收回,望着自己手上的粉红色的挑花的纱手帕,静听潘信诚说话:“要是早两年,我这次一定上北京,见见中央首长,听听报告,对中央的政策方针可以体会得深切些;可是精神不济,”他摸着下巴垂下的肉摺,感叹地说,“皮都发松了,稍微走动一下,就感到累。不像其老,一年上两三趟北京,一点也不在乎。”

  “我么,也比过去差了,不过底子还好,这副旧机器还可以用两年。”宋其文摸一摸下巴的胡须,很满意自己的身体还过的去。

  “这次会听说开的很好,”梅佐贤望着太阳渐渐落下去,夕阳的光辉反映在花园外边的几座红色的洋房的玻璃窗上,闪闪地发着耀眼的光芒,照在草地上显得有点绿里发红。他看时间不早,怕这些大老板们漫无边际的闲扯下去,耽误了正事。徐义德不好开口,他不露痕迹地从侧面把话题拉过来,说,“你们当代表参加,这是非常幸福的事。”

  金懋廉很关心这次会,特别很关心会后工商界的情绪。工商界不活跃起来,他的信通银行也没法放手做生意。他接上去说:“听说陈市长在南京和大家见了面……”

  “陈市长怎么到南京去了?”林宛芝低声问江菊霞。

  “陈市长是华东军区司令员,司令部在南京,他时常到南京去的。”

  “哦,”林宛芝自己感到惭愧,和工商界头面人物在一道,更显得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其老,你谈谈吧。”马慕韩说。

  “不,我的记性不好,当时也没做笔记,慕韩老弟,还是你讲吧。”

  马慕韩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黄澄澄的冰冻橘子汁,一饮而尽,精神一振,慢条斯理地说:“老实说,我们上了火车心还是噗咚噗咚跳个不停,代表们情绪很不安定。我们上次在新雅酒楼谈的那一大堆问题,没一个人放心得下。大家都担心私营企业没有前途,我们民族资产阶级永远被斗下去,既没有政治地位,又没有经济利益,到北京去开会,还得讲话,可是这次谁也不愿意发言,怕说错了,又要犯错误……”

  “慕韩老弟所见极是。”潘信诚听他的口气,像是了解了上海工商界的心理,不像过去一直走偏锋,只顾自己往上爬,对政府首长尽说些好听的话,不管工商界的死活。他当了代表究竟和过去不同了。潘信诚忍不住赞扬了他一句。

  马慕韩非常重视潘信诚的夸奖。但他眉宇间还有着当时忧郁的神情,继续说道:“我们是低着头离开上海的,火车开了,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不了解这次上北京,前途究竟怎么样。”

  “大家都很担心,在车上,连话也不大谈……”

  他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柳惠光低下了头。梅佐贤吃惊的眼光望着徐义德,好像问他怎么现在的调子还这么低呢?徐义德这时正聚精会神盯着马慕韩,没有注意到梅佐贤的眼光。林宛芝拉着江菊霞的手,附着她的耳朵,小声小气的问:“想不到工商界有这么大的心事,不是说这次北京的会开的不错吗?”

  “别忙,你听慕韩说下去。”江菊霞早知道风声,胸有成竹地说。

  “一到了南京,情形就变了。”马慕韩说到这里,眉头开朗,声音也高了。柳惠光抬起头来。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马慕韩的身上,他说,“下了火车,到了城里,住进招待所,省委统战部长来了,晚上陈市长请大家吃饭,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马慕韩讲到这里,有意卖一个关子,不说下去,他又喝了一口橘子汁。大家的头都伸过来,生怕漏了一句半句的。梅佐贤不好挤到头面人物前面,他走到马慕韩旁边,扶着他的椅子靠背,留心地听。宋其文从旁点了一下:“妙的还在后头哩!”

  “慕韩老弟,快说呀。”

  “大姐呀,小弟言来听根由……”冯永祥哼了这一句京剧腔,问马慕韩,“要不要我给老兄拉胡琴?”

  马慕韩摇摇手。冯永祥说:“那么,你就自拉自唱,往下讲吧。”

  “陈市长给大家做了报告……”

  宋其文打断马慕韩的话,说:“不,陈市长不是说了,这次是和大家谈谈家常,摆摆龙门阵……”

  “对,是谈家常,”马慕韩更正说,“不过,讲谈心,恐怕更恰当。陈市长对我们工商界存在的问题完全清楚。信老,我们在新雅酒楼谈的那些问题,陈市长好像都晓得。他一开头,把我们心里要讲的话都说出来了……”

  “啊!”潘信诚不禁有点吃惊,他误以为那次在新雅酒楼有人把谈话的内容汇报给陈市长,感到今后在工商界朋友面前讲话也得小心,别再给汇报上去。但一想那天参加的人,和政府首长比较接近的除了冯永祥,就数马慕韩,他们两个人不会汇报,即使把工商界问题反映给政府首长也不会提到潘信诚名字。他深知这两位都是好强要胜的人物,工商界的事不包在他们身上,他们决不罢休的,任何人的好意见都要算在他们名下,怎么会提别人的名字哩。想到这一点,他稍微放心一点,但还有点猜疑。

  冯永祥几句话打消了潘信诚的疑虑。他以熟悉政府内部情况的姿态,很有把握地说:“陈市长是大战略家,身经百战,见多识广,著名的淮海战役就是他指挥的。孙子兵法说的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我们工商界‘五反’后这种消极情绪,厂里的党委会不向上汇报?市财委会不研究市场情况?市委统战部会不向他反映?他对我们工商界的情况,当然是了如指掌,因此指挥若定。你们不了解陈市长的作风,平常小事他不大管,到了重要关头,他抓的又紧又细致。”

  他一口气讲完了,暗中觑了林宛芝一眼,看她是不是注意听自己的话。他发现她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他心里暖洋洋的。大家的眼光都从马慕韩身上转到冯永祥那边,连潘信诚也把眼睛睁得很大,注视冯永祥,暗中佩服他对政府首长脾气摸的那么准又那么深,真是不简单。他仿佛是政府的干部。冯永祥顿时感到他在工商界巨头当中地位提高了,至少比别人高出半个头。唐仲笙伸出大拇指来,对冯永祥说:“这是统帅作风。”

  “你说的对。”冯永祥点点头。

  马慕韩说:“陈市长分析批评我们消极情绪,打破我们的顾虑,指出我们的前途。他说,不犯五毒是有前途的,执行政府的政策法令是有前途的,接受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是有前途的。整个国家是有前途的,而且是光明远大的前途;全国人民是有前途的,而且是光辉灿烂的幸福的前途。工商界是全国人民的一部分,自然也有前途的。凡是对国家对人民有贡献的人,人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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