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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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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朱筱堂走到徐公馆那一片红色砖墙面前望来望去,生怕找错了人家,仔细看了看门牌号数,才对黑漆大铁门轻轻敲了两下。半晌,里面没有人应。他又敲了两下。黑漆铁门上面的一个四寸见方的小门开了。门房老刘从这扇小门望见站在外边的是一个青年,面孔黝黑,头发蓬松,两眼木瞪木瞪的,仿佛在找啥又怕人发现。他以为是大少爷的阿飞朋友,不高兴地问:“你做啥?” “我找徐公馆。” “你找错了人家。” 咔啷一声,老刘把小铁门关上了。朱筱堂在外边又看了看门牌!一点不错,二十八号。他鼓起勇气,焦急地敲打铁门,小铁门又开了,老刘气势汹汹地说:“你怎么还不走开,老打门做啥?” “找人。” “告诉你找错了,再不走,我叫警察来抓你去……” “你,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想不到姑爹这样无情无义,翻脸不认人,让他到上海来,又要警察来抓他,好厉害!他愤怒地把脸一板,说:“你敢!” “你不走,我就敢。” “我就不走!”他站在门前,屹然不动。 老刘把大铁门打开。想起二太太曾经吩咐过,任何人来找大少爷,也不要放进来,他的胆子更大了。他上前推了朱筱堂一把,威风凛凛地说:“这不是你站的地方,快给我滚!”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反正你别站在这里!” “我找人!”他的声音高了。 “找谁?” “找徐义德。” “徐义德?”老刘脸上露出轻视的神情,凭他多年看门的经验,任何人在他面前也蒙混不过去。他用一双饱经世故的眼睛,对朱筱堂浑身上下打量一番:他那一身灰布裤褂,龌里龌龊,满是皱折,像是刚从箱子底下拿出来,显得十分褴褛。他眉目虽然清秀,可是风尘仆仆,憔悴不堪,也没有刮脸,看上去已经苍老了,但讲话神气却仍然是个倔强的青年。老爷从来没有这样的朋友,看他那身打扮也有些不伦不类,绝对不是工商界的上层人物,也不像机关干部,讲话流里流气,肯定不是徐义德的朋友。他说:“你别冒充!” “谁冒充?你说话注意点。我真的找徐义德。”朱筱堂纹风不动,毫不畏惧地说。 老刘看他派头不小,口气很硬,有点拿不准了。他改变了口气,说:“总经理出去了。” “那我找姑妈。” “谁?”老刘耳朵嗡的一声。 “朱瑞芳。” 老刘一听朱瑞芳三个字,他的脸色顿时发白了。他察觉站在他面前不是流氓阿飞,而是另外一个人,可是又有些怀疑。再朝那个人一看:果然不像阿飞。他半信半疑客气地问:“您贵姓?” 朱筱堂回过头去向幽静的马路两边瞧瞧,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便压低嗓子说:“我姓朱。” 老刘圆睁着眼睛,兀自吃了一惊,连忙放下笑脸,曲着背小声小气地说:“您从无锡来?” 朱筱堂一肚子气没有消,板着面孔“唔”了一声。老刘弯着腰,抱歉地说:“您早不说,我以为是别人哩。您看我这人,老糊涂了,连舅少爷也不认识,真是瞎了眼睛。我太莽撞了,请您多多包涵。” “不认识么,也难怪你。”朱筱堂显出不在意的样子,说,“姑妈在吗?” “在,在,您请里面坐。” 老刘伸出右手,让他进去,一边把门关上。老刘领他走到客厅门口,正好遇到老王从里面走出来,把他接进去。一会,老王从里面走出来。老刘一把抓住他的手,拉到门房,把刚才的事体给他说了一遍。老王说:“这也怪我不好,早两天二太太写信给他,说是家里有人生病,要他在乡下请假来的。我忘记告诉你了。” “这不能怪你。你进去看看,有机会给我在二太太和舅少爷面前说两句好话。” “小心你的饭碗打碎!” 老王有意吓他一下。他惶恐地说:“我实在不晓得是他。这一次,你无论如何给帮个忙,王二爷。”他向老王拱拱手。 老王噗哧一笑:“看你吓的那个样子!没关系,这点小事体包在我身上好了。” “你太好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大好人!” “以后少在背后唠叨就好了,别恭维死我。” 老王做了一个鬼脸,撒开他的手,一溜烟似的走进客厅。 这时,朱筱堂正在给姑妈发脾气:“刚才我真想不进来,干脆回无锡去。现在我到啥地方都受气,连门房也不把我看在眼里。” “何必生底下人的气呢?” “这个气我可受不了。” “那把他叫来,你当面训他一顿。” “我现在还训人?只要别人不训我就好了。” “看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脾气还没改!” “我……” 没等朱筱堂说下去,老王欠了欠身子,插上来说:“太太,老刘对我说,他不晓得是舅少爷,冲撞了他,实在太糊涂了。他要我给舅少爷赔个罪,怎么处罚他都可以。” 他低着头,暗中觑了朱筱堂一眼。朱筱堂面孔板得很紧,但是没有吭气,看样子,心头的气消了一些。朱瑞芳指着老王说:“你给我狠狠骂他一顿,下次对我的亲戚敢这样放肆,叫他给我滚出徐公馆。” “是呀,这家伙太岂有此理了,下次,我看他再也不敢了!”老王见朱筱堂的气平了,二太太也给他下了台阶,赶紧转过话题,关切地问,“舅少爷怕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做点点心吃?”“你不说,我倒忘了。”朱瑞芳问朱筱堂,“你吃甜的还是咸的?” “随便。” “到乔家栅头点芝麻汤团和猫耳朵来。” 老王应声出去。她指着朱筱堂那身灰布裤褂说:“你到上海来,怎么穿这身衣服?也不换一套。” 她觉得娘家来的人总要穿得体面些,不然叫大太太和林宛芝她们看见会笑话的。 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有这身衣服就不错了,在乡下还很刺眼哩,哪里还有好衣服?都叫那些穷泥腿子分了啊。” “怎么,衣服也分了?”她对于乡下土改的情形不大清楚,诧异地问,“嫂子也没有衣服穿?” “哪家地主都是一样,值钱一点的物事都分了。我们现在啥也没有了。那些穷光蛋泥腿子可真的翻了身,有地,有房子,有农具,也有衣服。我们倒变成穷光蛋啦!”他添油加醋愤愤地说。 “吃饭怎么办呢?” 他伸出两只手,摊开给她看:原来白森森的双手晒得黑黄了,上面满是厚茧。他怨怨艾艾地说:“现在和泥腿子一样:不劳动,就没有的吃。每天和他们一道下地,连偷会懒也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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