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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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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义德见他开的那么多的人,心头很不高兴。因为人多了,谈的不深,而且容易引起人家注意。他虽说希望恢复星二聚餐会,但不愿从他家开始,将来有啥问题,他承担不起。但冯永祥这样的人只能捧着走,反对不得。他用商量的口吻问:“你看是人多一点好?还是人少一点好?” 冯永祥一经暗示,马上明白了。但他不承认自己有啥不对,好像早就胸有成竹,说:“当然少一点好,我先开出一些名字来,好挑选一下。” “是呀,你想的比我周到。” 冯永祥不再开下去,他一个个划下去,到后来只剩下十个人了。徐义德和冯永祥都认为很适当,梅佐贤却说:“总经理这里地方大,其实还可以多一两个人……” 徐义德看见梅佐贤脸上有些尴尬的神情,想说又不想说,他再仔细看一下名单,发现梅佐贤的名字刚才给冯永祥勾掉了。他会意地说:“再增加两位吧。” “你圈两个好了。”冯永祥点燃了香烟在抽,想了想说,“你看,订在礼拜天晚上,好啵?” 徐义德圈了梅佐贤和柳惠光两位的名字,说:“那再好也没有了。” “我现在就先去和他们联系联系,”冯永祥表示请这些大亨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时,他感到徐义德和梅佐贤都在,他不能和林宛芝个人谈谈,留在徐公馆里的意思就不大了。他站了起来,握了握徐义德的手,说,“一切拜托老兄了,礼拜天见!” 冯永祥刚走没有一会工夫,朱瑞芳和林宛芝看过草地上的盆景,正好往客厅的玻璃窗外边走过,见冯永祥不在,便一同走了进来。 朱瑞芳看到徐义德满脸笑容,梅佐贤正好也在这里,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她把朱筱堂母亲的信递给徐义德:“无锡乡下有信来……” 徐义德抽出信来一看,两个眉头慢慢凑到一道去了,脸上的笑纹消逝了。他看完了,把信还给她:“这是给你的。” 她见他不表示态度,事体有点棘手,但她紧抓住这个机会不放,逼他表示:“难道我和你分了家吗?” “你说到啥地方去啦?”徐义德不禁失声大笑。“你看看这封信。”她把信交给梅佐贤:“你是场面上的人,见多识广,不像我们妇道人家,整天蹲在家里。” 梅佐贤一边看信一边想,这分明向他讨救兵,但是总经理的底盘摸不清,讲话也不容易,双方都不能得罪。他模棱两可地说:“信么,确实寄给你的,不过么,也不能说和总经理没有关系,看上去,是想探探路,舅少爷很希望到上海来一趟。” “说的是啊,”朱瑞芳抓住他后面几句话,紧接上去说,“义德,这一次不好再拒绝了吧?” “上回也是不得已,正好碰上‘五反’。” “现在‘五反’过去了,”朱瑞芳误认为他松了口,说,“让他来一趟吧……” 徐义德拦腰打断她的话:“这个……” 他没有说下去。朱瑞芳把脸一沉:“怎么,这回又是不得已?” 徐义德因为梅佐贤在旁边,按捺住一肚子气,语调很缓和,态度却十分强硬:“你看着办好了,何必问我!” 朱瑞芳瞪着眼睛望徐义德。她没想到现在也会碰他的钉子。如果在房间里两个人面对面,她真想和他大吵一通。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梅佐贤看情势不妙,连忙打圆场,把空气缓和下来,说:“还是大家商量商量……” “对,”朱瑞芳怕把事情弄僵,一则不好收拾,二则别影响朱筱堂又不能来,她以退为进,改口说,“把信拿出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商量。我的处境也很困难,暮堂丢下这个孩子,不理他也说不过去。本来,我想回去一趟看看,一方面上海走不开,一方面这会乡下情形又不比以前,去了,惹人家注意,说不定要给筱堂增加麻烦,也怕影响到义德身上。上海究竟和乡下不同,比较方便些。筱堂能到上海来一趟,当面谈谈,我也放心一点。要是现在来不合适,给我把道理讲清楚,我也没有意见。我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义德。” 徐义德有了面子,调子也缓和了:“大家商量吧,好在佐贤也在这里,他对市面上的行情比我还熟悉。” 梅佐贤见总经理把担子往他肩胛上一放,他知道朱瑞芳这个人碰不得,连徐义德暗底下也要让她三分,何况他这个小小的厂长哩。他后悔没有跟冯永祥一道走,阴错阳差地卷进了徐义德的家庭纠纷里,真是天大的不幸。他暗自想了想,把担子送回去。 “我不行,没有总经理知道的广,也没有总经理了解的透彻!” “你别客气。”徐义德紧紧抓住他,要他打边鼓。 他想从徐义德的手里滑出来。他知道林宛芝和朱瑞芳是冤家对头,林宛芝一定不会同意的。不如往她身上一推,既满足总经理的要求,自己又跳出是非窝,而且还可以不得罪朱瑞芳。他拿定主意,望着林宛芝说:“我倒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很仔细,想的一定比我周到的多。” “那也不见得。”林宛芝想起刚才朱瑞芳在花园里和她商量这件事,认为帮她一下忙也有好处。最近冯永祥来的比较勤,万一有把柄落在她手里,那辰光可以得到她的谅解。她慢条斯理地说,“我的意见不一定对,说出来,给大家评一评。” “你的意见一定没有错。”徐义德估计她不会赞成的,上次她曾经竭力反对过。他同意梅佐贤这句话,说,“讲吧。” “说错了,别笑话我。” 屋子里静静的,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大家把责任推到她的肩上,都盼望从她的嘴里听到自己所希望的意见。 徐义德很有把握,态度非常冷静:“你讲的一定不会错。” “地主阶级现在不吃香了,很多人都怕和他们沾边,朱筱堂又是管制劳动……” 徐义德不等她说完,暗中望了朱瑞芳一眼,好像说:你听,连林宛芝也懂得这个道理。朱瑞芳没发现徐义德在看她。她的眼睛正对着林宛芝。她不相信林宛芝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刚才她们不是商量好了吗?一眨眼的工夫,怎么就变了呢?她忍不住要插上去问,一想林宛芝还没有说完,就聚精会神地盯着林宛芝,听她说下去:“可是亲戚究竟是亲戚,政府也没有规定不准和地主家属往来,瑞芳想念筱堂也是人之常情。朱家这会不得势了,想到上海来看看亲戚,要再拒绝,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何况‘五反’也过去啦……” 朱瑞芳的心定了。她的眼睛慢慢从林宛芝身上移到徐义德的脸上。徐义德的眼睛里闪耀着惊奇的光芒,他没想到林宛芝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梅佐贤也感到出乎意料之外,内心有点惶恐,吓得紧紧闭着嘴,不敢啧声。林宛芝一口气说下去:“还是让他来一趟吧,义德!” “这件事,要好好考虑考虑。”徐义德心头一愣,不自觉地信口说出。 “是呀,”梅佐贤摸到总经理的心思,跟着说,“多考虑考虑有好处……” “他来了,对我们有坏处吗?” 梅佐贤给朱瑞芳一质问,口吃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笑嘻嘻望着总经理。徐义德不慌不忙,想了想,说:“坏处,很难说。要晓得朱暮堂不是一般地主,是反动分子,血债累累。朱暮堂枪毙后,筱堂又管制劳动,和他们往来,我看不会有啥好处!” “亲戚朋友往来,还要考虑好处不好处,算盘打得太精了,怪不得人家叫你铁算盘哩!”朱瑞芳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气愤,又急于想今天把事体谈妥,言语之间就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来了。 林宛芝答应帮她的忙,如果谈僵了,事体办不成功,自己也没有面子。她按住朱瑞芳的火头,说:“别急,慢慢商量。” “他怕,我不怕。我叫筱堂来,不住在这里好了,有啥事体,我朱瑞芳一人承担!”他拍一拍胸脯,仿佛千斤重担压在肩胛上,也不在乎。 徐义德知道朱瑞芳说的到做的到,再不同意,来了,不小心注意,出了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朱瑞芳“将”了这一“军”,逼得他只好让步,可是表面上还不松口。林宛芝在旁边却担心吵翻了,急着说:“义德,就让筱堂来一趟吧。至亲往来,不会有事的。你不复信,瑞芳去封信,我看,没有问题的。” “好吧。”徐义德把人情卖给林宛芝,显得自己并不是被迫的,幽默地说,“你说没有事,当然不会有事了。” 梅佐贤生怕刚才的话得罪了朱瑞芳,慌忙补上几句:“当然不会有事的。舅少爷想来,还是让他来好,可能有事要请教也说不定。朱太太先寄封信来,还算好的。如果不寄信,舅少爷到了上海,还能不接待吗?”他讨好地望着朱瑞芳,说:“快寄信去吧,待会我带去给你发!” 朱瑞芳站了起来,瞪了他一眼:“不敢劳你的驾,你忙你的吧!” 她匆匆上楼去了。梅佐贤讨了个没趣,望着她的背影,悔恨交集,说不出一句话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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