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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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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关在牢里,怎么会还债呢?” “听说他这几年生意做的很发达,手里有的是钱。他在牢里,你婶婶可没在牢里。” “她会还吗!” “亲兄弟明算账,欠债还钱,她敢不还!我们现在落难了,手头拮据,请她帮个忙,还不行吗?” “我一定去。” “见到你姑妈,也希望她帮个忙,弄点钱回来,好对付这个穷日子。” “那没有问题。” “等老蒋回来,你爹的仇报了,田地房产回到我们手里,那辰光再还你姑妈。” “那辰光,她们需要钱,我们可以帮助。”他咬牙切齿地说,“汤富海在大会上把爹骂得一钱不值,不是他穷积极,爹不会死的。老蒋一回来,我要亲手砍死汤富海这些泥腿子,把血淋淋的人头挂在村里示众,叫他们晓得我的厉害!” “还有村干部……” “这还用说!现在让他们住在我们房子里开开洋荤,他们住不长的。古人说的好:天地之间,各物有之,苟非我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鸠占鹊巢是暂时的,将来一定要物归原主,把鸠统统撵走。那辰光,哼,看我朱筱堂的……” 在朱暮堂大厅里,汤富海叙说完朱家母子情形以后,汤阿贵扬起拳头,得意地说:“现在那家伙可老实了,一切得听我们的。我们叫他东,他就不敢西。我们叫他下地干活,他就不敢躺在家里享福。” “真是那么听话?”汤阿英知道朱筱堂从小娇生惯养,天不怕地不怕,爹娘对他百依百顺。他要吃龙肉,朱老虎会下海给他找。他脾气大得谁都不敢惹,人们背地里叫他小老虎。她就经常挨他的骂。她对弟弟那样放心,有点怀疑,说,“我看不见得。小老虎的脾气才坏哩。” “姐姐,现在世道变了,穷人坐了江山,小老虎有多大本事,就算他是孙悟空吧,也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脾气再坏,有我们管着,他敢怎么样?” “不过,也要防他一手。”她想杨部长在厂里讲的话,说,“他们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失败是不得已的。他们不会认输的。我们还要提高警惕,防止他们进攻。” “你姐姐说的对,对这号子人,要防他一手。”汤富海觉得她说的话有道理,看了阿贵一眼。 阿贵板起面孔,不满地说:“刚回到乡下来,就训起人来了!我也没讲不要提高警惕。” 张学海在一旁凑趣地搭上来:“在上海,你姐姐也教训我哩,老说我这个不懂,那个不懂,有时,干脆叫我在家带孩子,她开会去了。”他怕她生气,慌忙又把话拉回来,说,“不过,她是青年团员,常常和党团支部的人来往,确实比我懂得多。” 他讨好地向她笑了一笑。她接着说:“叫你在家带了几天孩子?男的带天把孩子就不可以?一定要妇女带?是谁订的规矩?现在男女平等了,谁都可以带。” “看她嘴利的?”张学海找不出反对理由。 汤富海发现女儿懂得很多,能说会道,心里早按捺不住欢喜,给女婿一提,便再也忍不住了:“是呀,这会,青年比我们老一辈的进步的多了。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他们脑筋灵活,一说就通,记性也好,见过的事,听过的话,就再也忘记不了。我们不行了。学海,我看,有辰光,也要听听他们的。” 汤阿贵在旁边见爹称赞姐姐,赶紧插上来说:“那还用说,现在青年啥事体都带头,起先锋作用。在地里干活,春耕也好,秋收也好,哪次不是我们青年在头里?” 爹的眼睛朝阿贵一瞪:“瞧你,翘起尾巴来了!啥事体都是青年,青年,我们老头子不干活,看你们毛头小伙子,能成啥气候?别的不说,就讲庄稼活吧,没有我指点你,单凭你那点牛力气,顶个屁用! 不是互助组领导,你们能起先锋作用?” 阿贵嘟着嘴,满脸不高兴。 巧珠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汤阿英去给她披上一件衣裳,叫醒她,说:“上床好好睡去!” 张学海在一边沉默着,见阿英把巧珠搀到床边,他连忙说道:“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大厅后面的鸡窝那里,发出清脆的啼鸡声,已经是深夜了,雄鸡在呼唤着黎明。 阿贵打了一个哈欠,眼皮有点搭拉下来。汤富海却精神抖擞,越说越有劲道,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点疲乏的神情,兴致勃勃地对女婿女儿说:“今年全村农民十个有六个参加了互助组,工人老大哥又给我们送来了抽水机,今年一定比去年打的粮食还要多。互助组的人全响应政府的号召,多种棉花多打粮食,支援工业建设,加强工农联盟。我们今后的生活更要好哪!你们累了,就先睡吧。赶明天早起,我带你们到村里去看看我们的互助组!” 【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老王手里拿着一封信,十分慎重,像是拿着一份非常机密的公文。他走到朱瑞芳卧房门口,轻轻敲了一下,听到里面“嗯”了一声,便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把信送上,赔着笑脸说:“太太,无锡家里托人给捎了信来。” 他知道这一阵子二太太很关心无锡家乡的事,只要《解放日报》上有无锡的消息,她都要看来看去,仿佛从那些新闻里可以发现新奇的东西。早些日子,她私下和老王谈,想要他到无锡乡下去看一看,因为徐义德坚决反对,没有去成。徐义德怕“五反”未完,再加上朱暮堂啥事体,就纠缠不清了。今天老王收到这封信,便悄悄亲自送上来,知道一定会讨二太太的欢心。他把信送过去,远远站在房门口,注视她的表情。 她接过信,心头抖然一愣:朱暮堂的面影顿时在她面前出现,仿佛在她耳边呢呢喃喃地倾吐自己的悲痛,诉说家人的贫困。她想起那次委婉拒绝朱筱堂到上海来,直现在还觉得过意不去。她内疚地皱起眉头,抱歉地把信封看来看去,好像要求寄信的人谅解她不得已的苦衷。她慢慢拆开信,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眉头随着展开了,脸上露出微笑,心想这次有机会补救了。她仰起头来,发现老王还站在门口,兴奋地说:“舅少爷要到到上海来……” “啥辰光来?我到车站接他去——他多年没到上海来哩!” 她屈着手指默默计算,点了点头说:“可不是,快五年啦。” “上海解放以后就没来过……”老王回忆地说,“现在上海变了样子,舅少爷来,怕不认识了。” “是呀,天下变哪!”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又不满地重复道,“天下变哪!” 她想念侏筱堂母子俩,不知道他们在乡下生活得怎么样,听说地主家属苦得很,希望把他们两个人接到上海来,过几天舒服日子,亲自听听他们的苦情。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信口问老王:“无锡每天有几趟车到上海?” “有的是,隔两三个钟头就有一班。” “那好,现在就复他们的信。”她看着手表,扬起了眉毛说,“现在才四点钟,马上发出去,他们明天一早就可以收到了。明天赶不上车,后天一定可以到上海了。” 她伏在桌子上,提起笔来沙沙地写了一封充满热情的短信,交给老王:“你马上给我送到衡山路邮政局去发,这样快一点。” “好,”老王接过信来,望着信封想了想,低声建议道,“要不要先给老爷说一声?” 她一听见老王好心的建议,便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两道眉头紧紧锁在一道了。她觉得老王究竟经验丰富,比自己细致多了。事先不商量,就把信发出去,义德万一有困难,反而把事情弄僵了。她把信收回来,说:“也好,等他回来再发吧。” “还有吩咐吗?” 她摇摇头。他退出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站在门外边轻轻地说:“差一点忘记了,看我糊涂的,冯先生来了,等你下去教戏哩!” “我不学,——老了,还学吹鼓手!”她把头一甩。 他愣在那里,想起刚才林宛芝的吩咐,慢腾腾地说:“三太太讲,等你下去一道学哩!” “人家不是来教我们的,不过要我们做陪客,何必去碍手碍脚?” 老王见她满脸怒容,眉毛倒竖,不好再说下去,可是也不敢得罪三太太。他嘻着嘴,不置可否地“嗨嗨”两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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