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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他想起当时在沪江纱厂开会的情景,暗暗地笑了,但他还是说:“你发展了,所有权是你的。”

  她摇摇头,但也不和他争下去,只是说:“‘五反’以后,你为啥不到我们厂里来了?有空,希望你常到我们厂里来帮助工作,好继续向你学习。’

  “最近区里忙,空一点,一定来。”说到这儿,他想起了一件事,说,“刚才我们开会讨论在私营厂进行民主改革工作,要成立训练班,调各厂的人来学习。你们厂里要派两个人来学习,然后回去准备民改。”

  “等我回去给老赵他们商量一下,再把名单送过来。”

  【第三部 第十四章】

  在试验室里,韩云程手里拿着电话听筒,大声地说:“对不起,我实在没空,等下了班再说吧。”

  那边没有再说啥。他挂上听筒,旋即伏在桌子上,在写今天的试验记录,摆出忙得不可开交的架势。

  他自从把辞职书留给了梅佐贤,真的在外边找起工作来了。学校里一时不要教员,他转向工厂方面接头,也没有眉目,但他下了决心,即使找不到事,回家去,一年两年的生活不愁对付。他在等待徐义德和梅佐贤的消息。那天看见徐义德和梅佐贤在一桌子吃饭,他匆匆忙忙吃了两口饭,就慌慌张张溜出了饭堂,生怕当着大家的面,徐义德给他说啥,使他不好回答。

  直到第二天上班,他的心情才恢复平静。在班上工作没两个钟头,忽然余静找他谈话。他还以为是谈生产上的事哩,见了面,谈的却是他辞职的问题。他表示:无论如何要辞职,不愿给资本家服务,沪江纱厂的事再也不能干下去了。余静的话他也不听,一个劲要走。余静本来要打通他的思想,却叫他沾上,反过来请求余静帮帮他的忙,想说服她,给徐义德说说,让他辞职。话说不进去,也不能勉强,就向杨健汇报,商量办法去了。刚才那个电话是钟珮文打来的,约韩云程到厂长办公室一同去谈谈。他料到一定是关于他辞职的事,推托没工夫,不去。

  一眨眼的工夫,钟珮文自己走进了试验室,悄悄走到韩云程身旁,见他在写试验记录,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原来是忙这个,我们的工程师放下笔来吧……”

  韩云程听到钟珮文的声音暗自一惊,慌忙按着试验记录,说:“还有事体哩!”

  “还有啥事体?”

  韩云程回答不上来。钟珮文拉着他的手,说:“天大的事,等会再做,现在先同我走,余静同志等你哩。”

  韩云程收起试验记录,放在抽屉里,跟着钟珮文走到厂长办公室。余静和梅佐贤在谈:“首先,你自己要积极起来。你不做资方代理人,”她指着走进去的韩云程说,“他不做工程师,啥人做呢?”“这个,”梅佐贤说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他眉头一皱,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余静同志,你不晓得,我这个地位尴尬呀,资不资,劳不劳,徐义德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工人又和我划清了界线,我成了夹心饼干,还不如做一个职工好。”

  韩云程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盯着梅佐贤,他感到:怎么连梅佐贤也要辞职了。

  “你的地位并不尴尬啊,你是资方代理人,就是企业中的资本家代表,徐总经理信任你,把责任交给你,也没啥不方便啊。”

  “我要和徐义德划清界限,哪能再代表资本家呢?”

  “划清界限,就不能当厂长吗?”余静问梅佐贤。

  “可不是。”梅佐贤理直气壮地说。

  “这是两回事。资方代理人和资本家要划清的是五毒的界限。只要徐总经理遵守共同纲领,合法经营,不犯五毒,你为啥不能代表呢?”

  “这个,唉,”梅佐贤望望韩云程,又望望在韩云程旁边的郭鹏。他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支援。可是他们都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答腔。他说,“你的道理很对,就是办起来不容易。比方说吧,工会尊重资方三权,自然很好,徐义德要我代表他行使管理权,这和工人监督生产就有冲突了。”

  “工人监督生产,不让资本家再犯五毒,有问题,拿到劳资协商会议上解决,不影响资本家的管理权,也不妨碍你去行使。”

  梅佐贤的眉头皱得更紧,仿佛忧虑重重,感慨万端地说:“不管哪能讲,代表资本家不是好事,我这样混下去,没有前途的。”说完了,他叹息了一声。

  钟珮文好几次要说话,因为余静句句话都打中梅佐贤的要害,他就没开腔。现在看到梅左贤愁眉苦脸,充满了悲观失望的情绪,他再也忍不住了,接上去说:“为啥没有前途?市里首长曾经说过,到了社会主义,只要资本家和资方代理人拥护党和社会主义,走社会主义道路,政府和人民都欢迎他们,会给他们事做的。这些话,我还在黑板报上写过,你不晓得吗?”

  “哪能不晓得?你编的黑板报我每期都看,市里首长的话,更是特别注意。”

  “那你为啥说没有前途呢?忽然提出要辞职,有别的原因吗?”

  钟珮文这番话把梅佐贤说得目瞪口呆。

  梅佐贤并不是真心要辞资方代理人的职务,而是出于徐义德的授意,给余静点颜色看。余静没有给吓倒,不慌不忙在处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借着这个机会,立刻下台阶,向余静说:“余静同志,过去,有些道理我不懂,今天听你讲了这些道理,给我很大启发,我还有啥话好说呢?你要我做啥,我就做啥。”

  “不,”余静更正说,“你也要听徐总经理的正确意见办事。

  你是他的代理人啊!”

  “是的,应该听徐总经理的正确意见办事。”他放下笑脸说,“不过,我们都要接受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哩。”

  “当然要接受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余静点了点头,转过来对着韩云程和郭鹏,抱歉地说:“对不起,叫你们等了一会。”

  “不要紧,”郭鹏的屁股坐在沙发边上,两只手拘谨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恭敬地注视着余静和梅佐贤。他没有正式向徐义德提出辞职,也没有对工会干部露过口风,就是在试验室里工作没有劲头。余静考虑到现在找梅佐贤和韩云程谈,不如把他也带上,道理讲讲清楚,省得另生枝节。他起先听梅佐贤说不想干了,倒真的吃了一惊,梅佐贤曾经告诉过他,要提拔他当工程师哩。他走了,这个位子不是要落空了吗?他提心吊胆地听着梅佐贤和余静对谈,不料梅佐贤急转直下表示了态度,他才放下心。梅佐贤既然不走,韩云程又决心辞职,他暗自喜欢,看来工程师这个职位十拿九稳了。只要韩云程一离开厂,大概他的新职务就要发表了。今天余静把他找来和韩云程一道谈,如果韩云程态度不变,说不定现在就有好消息哩。他满面春风地说,“你谈的这些话,对我也有好处。”

  钟珮文对郭鹏说,又像是对余静汇报他找韩云程的情形:“你有啥意见也可以谈谈。韩工程师在试验室里写试验记录,给我拉了来,把问题谈谈清爽,好努力工作。”

  韩云程坐在沙发上,边听边想。他有一肚子理由,希望余静同意他辞职,但听到余静那番话,自己认为理由不充分了。他在寻找别的理由。

  办公室悄悄的,没有谁吭声。梅佐贤现在轻松了,他要讲的话都讲了,要达到的目的达到了。他转过来劝韩云程:“有啥想不开的事体,说出来吧,余静同志会帮助解决的。”

  韩云程想说,但又不愿当着梅佐贤的面说。他的嘴唇动了动,又紧紧闭上了。

  “别扭扭捏捏的,”钟珮文对着韩云程说,“有啥闲话,说好了,闷在肚子里,会烂肠子的。”

  韩云程没理会钟珮文幽默的语调,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我和梅厂长不同,我已经归了队啊!”

  “这倒是的。”郭鹏附和着说。

  “这个没人否认。”钟珮文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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