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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不为啥。”他态度非常镇静,毫不在乎地说。

  “你也不和义德往来了吗?”

  他见她老是低着头,就狠狠地逼她:“当然。”

  她想起徐义德再三再四告诉过她的话,许多事要靠冯永祥帮忙,别人请冯永祥也请不到,冯永祥来了千万不能得罪。冯永祥不和徐义德往来,那徐义德有许多事要找冯永祥帮忙怎么办呢?冯永祥忽然和徐义德断绝了往来,那不叫外边的人猜疑吗?别人一追,打破砂锅问到底,岂不要泄露出去吗?她希望他不再纠缠住她,但是和徐义德要保持往来。冯永祥狡猾地说:“我要避避嫌疑,别叫你为难。”

  “和义德往来往来也没啥。”

  “那现在为啥不可以往来呢?最近为啥不让我到你家去呢?”

  她没有话说了。她想事体不能那么理想,两头顾不上,就顾一头吧。她抬起头来,怯生生地说:“不往来也好。”

  说完话,她避开他锐利的质问的眼光,又低下头去了。他看出她下了决心,真的要一刀两断了。他挺起胸脯,把披在额角上的一绺头发往后一甩,说:“你别怕,好汉做事好汉当。有啥事体,我冯永祥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到你身上。”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我做了对徐义德不起的事,我找他说清楚,承认错误,上法院,坐监牢,我一个人去!”

  她猛可地抬起头来,惊愕地圆睁着两只眼睛,注视着他,张开嘴只说了“你,你……”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想不到他会这样威胁她,吓得她的心噗咚噗咚地跳动。半晌,她稍微平静了一点,才接着说下去:“你,你无论如何不能,不能……”

  “为啥不能?”他严峻的眼光直逼视她,说,“一切责任完全由我个人负担。”

  “你一说出去,我,我就整个完哪……”

  她再也说不下去,急得眼眶润湿,用手绢捂着眼睛,几乎把半个脸蛋儿都遮住了。她噗咚一声,靠到卡座的角落上,失去了主宰,不知道该怎么样是好了。要不是在咖啡馆里,她真想哭个痛快。现在,她只好压抑着激动的感情,低低地哭泣着。

  在她身后的柜台那儿,留声机正在放着约翰·斯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那生动的节奏和优美的旋律在空中飘荡。冯永祥用右手跟着节奏轻轻拍着自己的右腿,脑袋晃来晃去,欣赏这流畅轻快的曲子。他的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她,等了好久,她还是嘤嘤地哭着。他小声小气地说:“看你急的那个样子,我不找他说好了。你放心,我决不对任何人提起。”

  她的哭声停了,可是手绢还蒙在脸上。他抓过她的左手,一边按抚着,一边说:“有话好好说好了,哭啥。我总是为你着想的。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能叫你有一丝一毫的损害。宛芝,你对我说。”

  她不知道怎么说是好。他拿过她的手绢,拭去她眼眶上的泪痕,没等他拭完,她抢过手绢给自己揩了,坐正了,低声地说:“你真的听我的话吗?”

  “谁还骗你。”

  “暂时不往来,行不行?”

  他特别注意到“暂时”这两个字,知道她已经改变了主意。他装出一副可怜相,哀求地说:“希望这个时间不要太长。即使暂时见不到你,我每天一定到你们家墙外边走走,这该可以吧?”

  她的心软了,说出了她的困难:“会引起别人注意。”

  “我找徐义德有啥关系?”

  “你老是在义德出去的辰光来,久了,人家会不猜疑?我看,老王那个精灵鬼心里就有点数。”

  “那我有办法。”他说到这儿,特地不说下去,观看一下她的态度。

  “啥办法?”

  “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也闷的慌,你不是给我说过,想学点京剧,我教你京剧好了。给你上课,人家该没闲言闲语了吧?”

  她想这倒是个办法,但这么一来,冯永祥经常要上徐家来了,更和他断不了往来。她不想这么做。拒绝吗?她想起刚才他那几句有力的话,在她心中震荡,她无法不理他。她说:“学京剧做啥?义德一定不赞成。”

  “只要你同意,就行了,”他拍着胸脯说,“我保险,他一定赞成。那两个老东西肯学的话,我也教!”

  她没有吭气。他知道她已经答应了,不再追问下去。

  “春之声”已经奏完,换上了一张片子,是“维也纳森林的故事”,也是约翰·斯特劳斯的圆舞曲,那热烈、动人的旋律震动林宛芝和冯永祥的心弦。

  她看看表:快六点了,说:“该回去了。”

  “好,我送你回去。”

  “不,我一人回去。”她向卡座外边巡视了一下,幸好很清静,喝咖啡的人大半走了,吃晚饭的人还没来,马路上电车铃声不断传来,正是机关工作人员下班的辰光。她怕出门遇见熟人,说,“让我先走,你等会儿再走!”

  “行。”他会意地说。

  她跨出“家”咖啡馆,走了一段路,想起来时的决心,现在完全改变了,仿佛是一个掉下泥沼的人,越是想拔起来,却越陷越深。徐义德的影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仔细想想,这样下去不好,心一横,她掉回头,又走进了“家”咖啡馆,想恳求冯永祥原谅她,暂时连京剧也不要教,这样慢慢割断,以后好完全不往来。她走到刚才的卡座那里,冯永祥已经走了。她怅惘地站在那里,两腿好像无力迈动了。服务员过来,问她是不是丢了物事,她边看边说:“是的,我的手提包丢在这里了。”

  “不是在你手上吗?”对方指着她的手说。

  她低下头来,看见抓在左手的咖啡色皮包,忍不住失声笑了:“我这个人真糊涂。”

  她旋即悻悻地走了出去。

  【第三部 第十三章】

  叶月芳送了一杯茶放在余静面前,看了看手表,六点欠五分。她微微一笑,圆圆的脸上,两边腮巴露出两个笑涡,低声地说:“五分钟之内一定散会。”

  “你哪能晓得?”

  她乌黑的眼睛机灵地一动,仿佛透过墙壁,穿过花园,可以看到中共长宁区委会议室一样,很有把握地说:“杨部长掌握会议很守时,准时开会,准时散会。他解决问题简单扼要,利利索索,从来不拖泥带水的,讲话也不重复。他做报告,我给他做记录,誊清就是一篇出色的文章,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他到我们厂里开会也是这样。”

  “对啦,你比我了解杨部长。”

  “我?”余静忽然沉下了脸,她以为叶月芳想到别的方面去了,严肃地说道,“你说错了,秘书最了解首长。”

  “你们是亲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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