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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马慕韩暗中受了唐仲笙一记,正待还击,见到大家倾向唐仲笙的意见,暂时没有开口。

  服务员送进来一大盘烟鲳鱼,这是潘信诚心爱的广东名菜,冯永祥为了讨潘信诚的欢喜,特地点的。他夹了一块,沾了一些黄油送到潘信诚面前的碟子里,潘信诚边吃边看了看大家,心里不同意马慕韩对工商界过于乐观的估计。要是在平时,他绝不计较,但这次不同,马慕韩要出席北京的会议,马慕韩的看法实际上就代表上海工商界的看法。他自己虽然也是代表,但因为身体不大好,不准备去。

  上海工商界的情况要通过史步云和马慕韩这些头面人物反映,棉纺业的情况,更要靠马慕韩了。他不露痕迹地把大家的意见归纳了一下,长长叹息了一声,慢吞吞地说:“大家说的一些情况,倒确是很重要的。比如说吧,这里边牵涉到公私关系问题,劳资关系问题,资金和原料问题,利润问题……固然各行各业的情况不同,有好有坏,大小厂商困难不一,不过呢,都有些问题,政府不想法解决,对生产不能说没有丝毫影响。”

  “信老说的对,信老说的对。”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潘信诚眯着满是皱纹的眼睛微微地笑了。他站了起来,举着杯说:“这烟鲳鱼倒不错,我们大家来干一杯。”

  大家立即站了起来,马慕韩跟着站了起来,也举着杯,和大家的杯子碰了碰。

  【第三部 第十二章】

  冯永祥一坐到卡座里,马上就微愠地质问林宛芝:“好久不见,连电话也不愿接的样子,大概把我给忘记了。”

  “你说啥话,”她坐在他对面,把深咖啡色的手提皮包放在身旁,看了他一眼,说,“别冤枉人。”

  “谁冤枉你?”他指着她说,“那你为啥不让我到你那里去呢?”

  林宛芝感到冯永祥对她越来越放肆了,不单单是讲话瞎七搭八,而且是动手动脚,叫她防不胜防。要是不严肃对他呢,他步步进攻;等到她板起面孔生他的气呢,他却嬉皮笑脸,叫她哭笑不得,抹不下这个脸来。她讨厌他。他拼命追她,像块狗皮膏药,贴得紧紧的,撕不下来。“五反”的辰光,她不敢得罪他,徐义德的事,还希望他帮个忙哩。等徐义德一过关,她觉得不能和他再这样下去,也对不住徐义德,万一传开出去,对自己的名声不好。

  同时,平常徐义德的言语之间,流露出来,好像知道她和冯永祥有啥关系。她追问下去,徐义德又总是岔开。她不得不特别小心,千方百计地回避冯永祥。冯永祥呢,像是水银渗地,无孔不入,总找机会牢牢地盯住她。他今天接连给她打了三个电话,她怕他电话不断打来,不如见一次面,把事情谈谈清爽,免得他再纠缠下去。他刚才提出这个问题,叫她难以回答。她看到桌子上空空的,便把话题岔开,招呼服务员过来,自己要了一杯可可,问冯永祥:“你还是来杯咖啡?”

  “你给我要好了。你要啥,我喝啥。”

  她给他要了杯咖啡,问他:“你现在还是每天喝咖啡吗?”

  “当然喝,比过去喝得更多。”

  “刺激性东西喝多了不好,以后还是少喝一点。”“那个好说,”他把话题很快拉回来,说,“为啥最近不让我到你那里去呢?”

  “这个,”她一时还是答不上来,说,“很久不见了,谈点别的不好?”

  “不,我要先谈这个。老实讲,今天约你出来,就是要谈这个。”

  “现在家里和过去不同了,去了不方便。”

  “难道说搬了家吗?去了有啥不方便?”

  她愣了一下,望了望邻近座位,没人,就低声地说:“真的,现在家里和过去不同了。大的二的都不大出去,义德也常在家里,厂里不大去,公司里也不大去了。你说,来了,方便吗?”

  “那我可以叫义德出来。”

  “他最近啥地方也不去,态度消沉的很,尽在家里种花玩古董。”

  “昨天我不是叫他出来了,在新雅吃了饭,很晚才回去。今天又出来了,刚才一道在北火车站欢送马慕韩他们上北京去开会,听他说要上棉纺公司去,所以打电话叫你出来。不是吹牛的话,我冯永祥有的是办法。只要你不老躲着我。”

  “谁躲你。”她发觉这两天徐义德老是出来的原因了,想不到冯永祥的办法这么多又这么厉害。她说,“义德倒好办,大的二的最难缠了,我感到最近她们两人老是注意我。”

  “注意你?”他还不放松,但态度稍微缓和一些了,说,“你自己别疑神疑鬼就成了。”

  “不,你不晓得,她们确实在注意我。我下楼,她们也下楼;我回房间,她们也回房间;我出来,她们老是盯着问到啥地方去,几点钟回来,等着开饭。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我,最近这样关心,你说怪不怪?”

  “她们要关心,让她们关心好了。见怪不怪,就没事了。”

  “不,得提防她们一点。有啥把柄抓在她们手里,我在徐家就站不住了。阿永,你听我的话,我们不要往来了。这样下去,也不像话。”她放小声音,说,“希望你原谅我的苦衷。”

  他摇摇头,说:“就算大的二的整天盯住你,难道你就六亲不认,断绝亲戚朋友的关系吗?我有事找徐义德也不行吗?”

  他这几句话把她问得哑口无言。她没有办法,只好哀求道:“不要逼我,好不好?”

  “谁逼你……”

  他的话开了个头,服务员捧着一杯咖啡和一杯可可走过来。他向服务员又要了一杯斧头牌白兰地,喝了一口,剩下来的全倒在浓郁的咖啡里,一边用小勺子搅着,一边接下去说:“想看看你,这算是逼你吗?我不晓得别人心里怎么样,我每天都想看到你,只要有一天看不到你,那日子就没法过。

  你说,我这样,咖啡怎么会不越喝越多?”

  “这样不好的。”

  “我晓得不好,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忘记不了你。我不了解你怎么样,恐怕早把我放在脑壳背后了。”

  “你不要这样,替我想想么,也替你自己想想,我们这样下去好不好?”

  她无意把真情流露出来,像是一盆冰冷的泉水向他头上浇下,叫他清醒过来。他有意退后一步,说:“那我们从此不往来好了,”他用手对着卡座里的长方桌子从中间划开,说,“一刀两断,好啵?”

  她心里想“五反”运动的力量真大,他也变了。原来,她认为冯永祥不会答应她的要求的,现在他答应得这么快又这样突然,真叫她忍不住高兴。很长时间来,她心头一个难解的疙瘩,终于很容易解开了,心里明朗而又爽快,见了大的二的不必防着了,和徐义德在一道也不必内疚了,更不必整天忧虑和冯永祥的事体怎么了结了。只是有一点,她担心冯永祥受了受不了这个打击。他自己提出来了,想来是不会受不了的。她喝了一口可可,不敢正面望着他,低着头,两只手在不断揉弄着雪白纱手绢,鼓励他:“这样好。”

  “好极了。”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表面上却很平静。等了一会,他又说,“你家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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