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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徐义德顺着他的方向望去,他们果然在隔壁桌上吃饭,而且韩云程和他坐的正是面对面。他注视了一下,想和韩云程打招呼,那边大概已经察觉,旋即把头低了下去,装做没有看见,只顾大口大口地吃饭,徐义德不经心地说:“不理就不理吧。”

  “这情形快一个礼拜了。”

  “送厂务日记和报表来,也不讲话吗?”

  “没到上班的辰光,他们就把厂务日记和报表啥的,塞在我桌子的玻璃板下面。有事体找他们,不是说没有空,就是说出去了,给你一个不照面。在路上碰到,老远就避开了。”

  “那好呀。”

  “你看,总经理,事体就是这样难办,我这个厂长是当不下去了……”

  “你也要辞职?”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这么说……”

  梅佐贤说了一半,忽然停下,徐义德感到奇怪,抬头一看:余静和赵得宝他们走来了。他站了起来,向余静招招手:“这边坐吧!”

  “好的,好的。”

  余静、赵得宝和钟珮文他们都坐了下来,凑齐了一桌,大家拿了碗去装饭。梅佐贤拿了徐义德的碗,想代他装一碗来,立刻叫徐义德止住了:“我自己来。”

  梅佐贤吃了一口饭,想起徐义德说的闪击战,他把升工办法向余静提了出来:“升工办法,你看,哪能?”

  余静没有料到在饭堂里碰到徐义德和梅佐贤,更没有料到梅佐贤立即端出这个问题来,叫她措手不及。她一边吃饭,一边思索怎样应付这次突然袭击,慢吞吞地说:“这是桩大事体呀,另外找时间谈吧。”

  “现在谈谈不好吗?”

  “现在?”余静捧着手里的饭碗,用筷子指着菜说,“不是要吃饭吗?”

  “吃饭,唔,是的,”梅佐贤吞了一口饭,眉头一耸,想了想,说,“最近厂里事体忙,大家难得碰在一道,现在徐总经理也在,边吃边谈不好吗?”

  “升工办法这桩事体关系很大,要开会讨论才好。”

  “开会?”徐义德见余静再三推托,又提到开会讨论,让余静研究来研究去,事体可能就吹了。他忍不住插进来说,“我们当面谈了,也等于开会了。”

  “我是说我们工会要开会。”

  “工会要开会?”梅佐贤感到奇怪,说,“对工人有好处的事体,也要开会?”

  “不管有没有好处,这样大的事体,你们问到工会,工会需要开会讨论。”

  “你们两位主席都在,我倒觉得你们完全可以代表工会了。”梅佐贤为了讨好徐义德,一个劲逼余静。

  “这样大的事体,不开会讨论透,统一大家的思想,哪能行呢?”余静望着赵得宝,说,“你看,是啵?”

  “当然要开会,”赵得宝说,“要听听工人的意见。”

  “工人要求增加工资,想来工会比我们晓得的清楚。升工办法可以满足工人的要求,工人不会不赞成的。”梅佐贤心里很有把握。

  “那倒不一定。”钟珮文想起秦妈妈的话。

  余静看出苗头:梅佐贤逼她马上表态,想立刻实行,分明是按徐义德的意图办事。徐义德虽然讲话不多,却有斤两,梅佐贤不过是传声筒。她不想和梅佐贤纠缠下去,转过脸来,斩钉截铁地对徐义德说:“不管哪能讲,工会不开会,我不能代表工会表示任何意见。”

  余静虽然把门关死了,徐义德并不灰心,狡猾地笑了笑,表面上仿佛赞成她的意见,暗中却逼紧一步:“工会没开会,当然不好代表工会发表意见……”

  钟珮文打断徐义德的话,插上来对梅佐贤说:“是啵?”

  梅佐贤知道徐义德还有话要说,对于钟珮文的质问不放在心上,他很笃定,不露声色地听徐义德说下去:“不过,你们两位是工会主席,余静同志又是党的领导,先谈谈个人的看法总可以吧?如果升工办法有啥不妥的地方,提出来,我们好修改。我过去对工人福利关心的不够,这是不对的,现在想给工人谋些福利,快点实行,所以希望早点听到你们两位的意见。”

  徐义德比狐狸还要狡猾,表面上批评自己,实际上是指责余静,而且逼着余静表态,丝毫也不放松;话讲得委婉,客气,态度却十分坚决,好像不谈出个眉目,誓不罢休。他逼余静摊牌。他料想这一着余静再也没有办法回手了,脸上隐隐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欣赏自己的才干,又好像是庆幸将要获得的胜利。余静不上他的圈套,寸步不让,反而问他:“你的意见呢?”

  “职工都赞成,就等工会一句话。我看,快点办的好。”徐义德坚决地说。

  “不必等工会,”余静果断地对徐义德说,“徐总经理决定好了。”

  徐义德听余静的话,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余静不含糊,把问题推到他身上来了,叫他措手不及。他吞下嘴里的饭说:“我们要接受国营经济和工人阶级的领导,升工是大事体,关系全厂职工福利,我们不能做主,一定要工会决定才行。工会说行,我们就办,工会说不行,我们就不办。”

  梅佐贤在一旁打边鼓说:“只等余同志点头,我们马上就办。”

  “我个人意见,”余静沉着地说,“请徐总经理决定,这是资方三权①以内的事,用不着问工会。”

  ①三权系人权、财权和管理权。

  三权?徐义德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一愣:余静不但把升工办法推回来,连其它的事也不问,完全推给资方,自己想的那一套办法完全用不上了吗?他不相信。厂方开的支票,上面就有工会的图章,啥资方“三权”呢,都没有了。他决定把这件事提出来,“将”余静一“军”:“三权是三权,无论如何,我们要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接受党的领导。升工是大事体,工会不表示意见,我们不敢随便决定。比方说,向银行里开支票取款,工会盖了章,我们就胆大点。”

  余静一听话不对头,其中有文章,连忙问赵得宝:“工会在支票上盖过章吗?”

  “是的,”赵得宝解释地说,“勇复基拿来,说梅厂长讲的,一定请工会盖个章,等着钱用。我再三不肯,给他逼得没办法,才盖了章。”

  徐义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余静知道赵得宝上了徐义德的当,严肃地对梅佐贤说:“为啥要勇复基到工会来盖章?你们自己不实行三权,还要耍手段,把责任推到工会头上?工会也没有提出要在支票上盖章,哪能怪工会呢?徐总经理,梅厂长,希望你们以后对工会不要耍手段,行政方面的三权,工会概不过问。”余静又语义深长地对赵得宝说:“你们以后要特别注意。”

  梅佐贤的脸刷的红了。但他嘴上却在辩解:“我,我没有叫勇复基来逼你们,也不是耍手段,不是这个意思……”

  徐义德脸上得意的笑容消逝了,但一点也不惊慌,态度非常自然,轻描淡写地说:“这绝对不是耍手段,余静同志,你千万别误会。一切的事体,我们都要争取工人阶级的领导,这样资方可以少犯错误。啥三权不三权,那倒无所谓,重要的是‘五反’以后,再不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那就不应该了。嘻嘻。”

  “接受工人阶级领导,也不是事事问工会啊!”钟珮文说。“小钟这个话对,”余静说,“工会不代替行政决定事体,升工办法请徐总经理决定好了。你们有啥困难不能解决,只要工会办到的,我们可以协助。”

  梅佐贤看余静把谈论升工办法的门关紧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进一步提,当时没有表示态度,等待徐义德的意见。徐义德见风头不对,不如趁早收篷,等待将来有机会再说。他不露痕迹地转了弯,说:“我们决定也好,梅厂长,你明天到劳动局去请示,要是政府方面没意见,我们就试行。”

  梅佐贤暗暗钦佩徐义德的妙计,应道:“好,明天一早就去。”

  另一方面,徐义德还是紧紧抓住余静,说:“工会愿意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太叫我感动了。”他指着隔壁韩云程那张桌子,说,“现在资方代理人都不理我们了,韩工程师干脆提出来要辞职,坚决不干。请余静同志给我们想想办法,劝劝他。”

  韩云程望见徐义德和余静在谈论,他避免卷进去,很快吃完了饭,把碗筷送到木盆里去,悄悄地走开了。饭堂里黑压压人群陆陆续续走了,剩下一片桌子,上面碗筷狼藉,管理饭堂的人正在收拾。

  “韩工程师啥辰光提出辞职的?”赵得宝问。

  “今天早上,”梅佐贤发现说的时间不准确,更正说,“就是开饭以前。”

  “这个问题可以协助你解决。”余静果断地说。“那太好了,”徐义德点点头,笑嘻嘻地说,“感谢工人阶级的帮助,余静同志。”

  “不用谢,这是我们的工作。”余静说,“还有啥困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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