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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林宛芝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一同走进大客厅,想起朱瑞芳她们在家,就把她带进东客厅,指着靠窗户那边的小圆玻璃桌子,说:“这里坐吧,安静点。”她转过脸去,对老王说,“倒茶,拿些点心来。”

  余静摇摇手,说:“我不饿。”

  “不要客气,我也要吃一点。”

  “今天预备的点心是乔家栅的芝麻汤团,好不好?还是弄点别的?”

  老王知道林宛芝不喜欢吃汤团的。果然林宛芝说:“汤团?腻得很。有啥清爽点的。”

  “蟹壳黄①怎么样?葱油的。”

  ①蟹壳黄即烧饼。

  “也好。”她转过来对余静说,“来了很久吗?”

  “没多久。”

  “真对不起你,早晓得你要来,我今天不上街了。”林宛芝仔细地向余静浑身上下望个不停。她一辈子也没见过共产党员,更没有见过女共产党员。关于共产党员的事情她倒听说过不少,可是没有见过共产党员。在她的脑筋里共产党员是非常有本事的人,也是十分厉害的人,一定生得和众人不同,可是余静浑身上下却和普通的女人一样,看不出有啥区别来。但她的眼光仍然不断地端详余静。

  余静给她看得有点奇怪,以为自己身上衣服有啥破的地方,低下头来看看,没有,她说:“没关系……”

  “这一阵,厂里忙吗?”

  不等余静开口,林宛芝主动谈到厂里的事。这是一个机会。余静觉得林宛芝热情而又直爽,一见面就谈得来,好像认识很久的样子。她就直接和林宛芝谈到徐义德的事,说:“是呀,忙着搞‘五反’,今天来看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徐义德的事……”

  林宛芝心头一愣,一个不祥的兆头掠过她的脑海:在她上街以后这段短短的时间里,难道徐义德出了事吗?她关怀地反问道:“义德不是在厂里吗?”

  “唔,在厂里。”

  林宛芝仿佛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放下了:“他的事怎么样啦?”

  “还是不肯坦白。”

  “那多不好。”林宛芝听余静不满的口气,立刻感到徐义德的影子就站在自己身边。

  “他不坦白,家里人要帮助帮助他才好。”

  余静说完了话,注视林宛芝面部的表情。林宛芝微微低下了头,避开余静的视线,叹息了一声,说:“我可没有能力帮助他呀!”

  “为啥没能力?”

  “女人家有啥能力?他的事从来不和我商量,一回到家里,向来不谈正经的。”

  “女人和男人有啥不同吗?”余静笑着问她。

  “这个,”林宛芝一时答不上来,她望着玻璃小圆桌子下面的那盆水红色的月季花,望着地上的草绿色的厚厚的地毯……在这些物件上找不到答案,也得不到启发。她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是不同呀!”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那是的。”

  “有啥不同?”

  “他们当家。”

  “我们女人就不能做主吗?”

  她怀疑地问:“你说女人和男人是——”

  “一样的,平等的。应该积极参加伟大的五反运动。”

  “我和别的女人也不一样……”林宛芝没有说下去,注视着余静。她听余静说下去:“为什么不一样?大家都是人。”

  林宛芝的眼睛里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兴奋的光采。她在徐公馆,总觉得低人一等,感到头上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抬不起头来。她有天大的理由也说不过那两位太太,只要她们伸出一个小手指来,她就啥也说不出来了,好像自己这个卑贱的地位是命中注定的。徐义德虽说很宠爱她,但也只是拿她当一只金丝笼中的娇嫩的小鸟儿看待,抓在手里,绝不放松一步。像是徐义德很多财产一样,她不过是徐义德的一个能说话的财物。余静对她的谈话,使她明白自己地位原来并不低于别人,第一次感到一个独立的人的尊严。余静进一步说:“今天来找你,就是因为你有能力,一定能帮助徐义德。”

  林宛芝半信半疑,指着自己,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我?”

  “就是你!”

  林宛芝的脸上堆满笑容,高兴地问:“我哪能帮助他呢?”

  “你应该劝他彻底坦白,争取宽大处理,改正错误,接受党和工会的领导,合法经营企业,这是唯一的出路。”

  林宛芝思索余静的话。

  老王送进来一盘蟹壳黄和两杯浓香扑鼻的咖啡,放在玻璃的小圆桌子上。他问林宛芝:“还要点啥?”

  林宛芝摇摇头。老王拿着托盘,悄悄退了出去。林宛芝用箸子挟了一个蟹壳黄放在余静面前的淡青色的空碟子里,说:“先吃点心吧。”

  余静没吃。林宛芝给自己拿了一个,边吃边说:“别客气,吃吧。”

  “好的。”余静吃了一口,又放到淡青色瓷碟子里,问她,“你说,我讲的对吗?”

  “对是对,”林宛芝咽下嘴里的蟹壳黄,说,“只是——”

  余静代她说:“没有能力?”

  林宛芝笑了。

  “只要下决心做,一定办的到。”

  余静坚决的口吻给林宛芝带来了勇气。她问:“像我这样的人也行吗?”

  “当然行。”

  “只怕办不好……”林宛芝还是没有把握。

  “一次不行,两次……十次,百次,最后一定办到的。”

  林宛芝从余静充满信心的言语里吸取了力量,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说:“让我试试看。”

  余静告辞,林宛芝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她多少年来总感到自己是徐义德附属的物事,只有余静第一次拿她当一个独立的人看待,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在余静面前比在一般人面前要高的多。她紧紧握着余静的手,眼睛里忍不住润湿了。余静热望地对她说:“好好努力,做一个新社会的新妇女。”

  林宛芝微微点点头,很激动地望着余静,很久很久,才放她走去,说:“有空请到我这里来坐坐。”

  【第二部 第四十六章】

  下午三点钟。严志发来约徐义德到夜校的课室去。快到课室那儿,徐义德有意把步子放慢了。他寻思是不是开会斗争他?怎么应付那转瞬之间就要出现的激烈的场面呢?得好好考虑一下,想个对策。

  自从杨健跨进沪江纱厂的大门,徐义德的心里就没有宁静过。本来他并不把余静放在眼里,但余静现在和过去仿佛是两个人,非常老练英明,他的花招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耍了。不讲余静,连严志发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也和他过去所见到的工人不同,不仅办事有能力,经验很丰富,而且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他还能说一大套哩。从党支部那里,从杨健那里,发出一种看不见但是完全可以感觉到的巨大的力量,日渐向他逼近。

  那天严志发送给他三张白纸要他坦白,第二天他马马虎虎写了空空洞洞的几条送给严志发转呈杨部长,以后就没有下文。杨部长不曾找过他,严志发也没有再来找他,他有点沉不住气,想去找严志发,却又不知道从何谈起,处在尴尬的境地里。他自己感到一天比一天孤单,昨天马慕韩那一番话,听了之后,他表面虽然很顽强,可是心里却冷了半截:像马慕韩那些工商界的大亨,好像全坦白了,没有一个抵挡得住。那么,徐义德能够抵挡得住吗?抵挡不住的话,所有的财产就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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