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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哦,”童进会意地说,“我以为出了事体呢。”

  “没有事,”夏世富怕童进再追问下去,他不愿把恶梦讲出来,就反问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童进也不希望夏世富问他在做啥,便支吾地说:“就要睡了,你也好好睡吧,别再叫了,刚才可把人吓坏了。”

  夏世富“唔”了一声。童进给扭熄了电灯,轻轻带上门,退了回来。他坐下去,对着那封没有写完的信,向经理室四面望望:朱延年就在这间屋子里做下了许许多多的坏事,单是经过童进的手也不知道多少件。童进入团前后,在这间屋子里,因为那些事,和朱延年吵过多少次。过去的事一件件又闪现在他的眼前。他想:像福佑这样的商业存在,社会怎么会发展,国家怎么会兴盛?不改造它,真的像陈市长在五反运动报告里所说的,美丽的幸福的社会主义的理想又哪能会实现?要彻底检举朱延年,揭发他的五毒罪行,撕下他的假面具,报告陈市长。

  他精神焕发,提起笔来,伏在桌上,一口气沙沙地写下去。他写完了,又看了一遍,写好信封,贴上邮票,带着信悄悄走下楼去。马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迅速地走去,在马路口那里有一个邮筒,他把检举信投了进去。他生怕没有完全投进去,又歪过头来看看,知道投进去了,这才安心地轻松地走回来。

  外滩那边的天空,泛着一抹淡淡的鱼肚色,慢慢扩大开去,天快亮了。

  【第二部 第六章】

  夜晚,村里人大部分都睡觉了。朱筱堂的房子里靠墙放了一张方桌,那上面放着一对小蜡烛台和一个小香炉。小白蜡烛摇曳着光芒,照出墙上贴了一张长方形的白纸,上面写着:

  先考朱暮堂府君之灵位

  孝子朱筱堂泣立

  朱暮堂血腥的手曾经屠杀过许多农民和干部,在他压榨下家破人亡的更不知道多少。他那天在农民控诉大会上被捕以后,经过人民法院调查和审问,每一件材料都说明他的罪大恶极,判了死刑,在梅村镇外边执行了。朱筱堂和他娘去收了尸,埋葬了。朱暮堂的房子分给农民住了。朱筱堂和他娘搬到汤富海原先的屋子来住了。

  本来,他娘想买个神主龛给供起来,一不容易买,二又怕招摇,就用张白纸,叫朱筱堂亲笔写了,贴在墙上。每天夜晚,村里人们睡觉了,娘儿俩便在灵牌前祭奠。

  他娘点好了蜡烛,又点了香,把一碗倒头饭和一碟子菜放在灵前桌子上面,一双箸子笔直地插在饭里。她头上梳了一个S髻子,上面用麻扎着。她走过去,对着灵牌叩头,嘴里叽叽咕咕地叨念着:“你……你死得好苦呀……我没有给你做‘七’①,也没有请和尚来做做佛事,念念往生咒……这不能怪我啊……世道变了呀,共产党来了啊……你辛辛苦苦一辈子……才弄到这份家业……现在……现在全完了哪……一点也没有留下……一点也没有留下啊……你……”

  ①旧俗,人死之日算起,每隔七天谓之逢“七”,七、七共四十九天。在这一天请和尚念经,超度亡魂。

  朱筱堂穿着一件人字呢的旧夹袍子,灰不溜溜的;头发像一堆乱草似的,脸上的胡髭也没有刮,面孔显得有点儿清癯。他脚上穿了一双黑直贡呢的圆口鞋子,鞋头上缝了一块白布,白布上端镶了一条红边。他坐在灵旁发痴发呆地望着娘。

  她一边唠叨,一边想起过去荣华富贵的生活。谁走进梅村镇,不首先望见朱家高大的宅第?哪个不知道附近几十里地没有一个庄稼汉种的地不是朱半天的?靠朱家养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真像古人说的: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僮仆成群,朱马成行。朱家有穿不完的衣服,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用不完的金银财宝。哪一任无锡县的知县上任不到朱家来拜访拜访?有的还得送些人情。现在可好,共产党一来,兴啥土改,把朱家的财产全分给乡下那些穷泥腿子,连朱家的那座花园房子也分给穷泥腿子住了,让这些人住进去,不是糟蹋东西吗?想起来,真叫人心痛。没想到朱家几辈子积累下来的财富,朱暮堂一生经营的产业,一下子全完了。朱暮堂养活过不知道多少人,落了个“老虎”的恶名。人民政府不分青红皂白,尽听穷泥腿子的话,把条老命给害了!她现在是人财两空,好不伤心啊!

  她想到这里,望望汤富海那间破房子,触景生情,眼睛忍不住发红,幽幽地哭泣了。她真想痛痛快快嚎啕大哭一场,发泄发泄积郁在心头的愤恨。她想到现在的处境,夜又深了,哭声传出去,引起街坊邻舍的注意,以为朱家出了事哩。她努力压抑着胸中汹涌的愤恨,但又抑制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

  朱筱堂见娘哭个不停,他也忍不住心酸,簌簌地掉下眼泪来了。

  娘一边哭泣,一边唠唠叨叨地诉说:“你倒好……眼一闭,脚一伸,去了……丢下我们母子俩……活受罪……看村里那些泥腿子多神气……汤富海抖起来了,又有田地,又有房子,眼睛简直长到额角头上去了……我们这个日子怎么过啊……你,你死鬼有灵,也该显显圣哟……托个梦给我,也是好的呀……就看我们母子俩这样下去吗……”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啥也不管了,只顾扶着灵桌哇哇地哭起来了。儿子听见哭声很高,怕引起四邻注意,慌忙站起来,按着娘的肩膀,使劲摇了摇,说:“娘,别哭了,别哭了……”

  “你别管我,你让我哭哭,我心里才舒服……”

  “你有啥闲话对我讲好了,别哭吧,娘。”

  “我心里实在闷死了。”她还是嘤嘤地哭泣着,指着灵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继续唠叨,“死鬼,你当年的威风到啥地方去哪?你一辈子走在人前头,没有吃过亏,也没有受过委屈,更没有看过别人的眼色……为啥这回做了屈死鬼,不言语呢?……你死得苦呀,你死得惨……你丢下我们母子俩活受罪……你应该在阎王面前告告状呀……你应该到汤富海家显显圣呀……让这些穷泥腿子家宅不安,大祸临头……暮堂呀暮堂,你听见了没有?……你……你听见了……没有……”

  朱筱堂从人字呢旧夹袍子里掏出一块脏手帕,给娘揩了揩眼睛,劝她别哭了。她把肚里的话倾吐了差不多,闷在心头一块铅也似的东西消逝了,心里好过些。她擤了擤鼻子,喘了喘气,凝神地望着灵牌。她好像从灵牌上看见朱暮堂,如同生前一样,穿着一件古铜色素缎的狐腿袍子,手里托着一只银制的长长的水烟袋,愁眉苦脸地望着他们母子俩。她再认真一看,灵牌的人影又没有了,只是灵桌上的烛光跳跃,一根香点了一小半,袅袅地飘着轻烟。她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要儿子也行了礼,指着灵牌对他说:“你晓得你爹哪能死的?”

  “给共产党枪毙的。”

  “我们为什么住到这个破房子里来?”

  “农会赶来的。”

  “我们原来的房子呢?”

  “叫农会分了。”

  她紧接着问:“啥人住到里面去了?”

  “汤富海那些泥腿子。”

  “我们那些财产家具到啥地方去哪?”

  “都分给泥腿子了。”

  “我们为啥落到这步田地?”

  “都是因为共产党来了,”他咬着牙齿说,“穷泥腿子翻身了,地主倒霉了。”

  “对,好孩子!”她抓住他的手,坐在床边,一面抚摩着他,一面夸奖他,说,“你记住这些,很好。娘欢喜你。要常常记住。”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他把脚狠狠地往地上一踹,倒竖起眉毛,圆睁着眼睛,愤怒地说,“我见了汤富海那些人就生气,恨不能抓过来狠狠揍他一顿,像爸爸那样,抛他的笆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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