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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夏世富似懂非懂,说:“那是的。”

  “所以,我开头叫你不要急,对付老区来的老干部急不来,要用另外的改造思想的办法。你看,他今天穿上那套灰哔叽人民装很自然了,也不提啥了。在惠中旅馆和徐爱卿一同走出走进也没啥了。”

  “徐爱卿这笔费用可不小啊,经理。”

  “不算啥,徐爱卿这次给我们不少帮助,以后要多多照顾她。”朱延年毫不在乎地说,“对待不同的干部要用不同的手段。世富,懂得啵?”

  夏世富摇摇头。

  “不懂不要紧,你很聪明,只要努力学习,你慢慢会进步的。”

  他们走出了四号月台。朱经理见后面到了一班车,旅客熙熙攘攘地走来,他说话的声音就放低了些。

  夏世富的眼睛里闪耀着钦佩的光芒,他没注意从他旁边走过去的旅客,只顾巴结地说:“经理的本事真不小,又会做生意,又会政治。这次对付张科长,我跟经理学到不少本领。”

  “那当然,做一个新民主主义时代的商人可不容易,单靠经营吃不开哪,还得搞政治,这样才有前途。”

  【第一部 第二十四章】

  朱筱堂一走进大厅,伸手便扭开电灯,挂在下沿的那四个大红色的宫灯顿时亮了,照得大厅里明晃晃的,当中那幅“丹凤朝阳”的中堂也显得十分耀眼,好像从画面放射出红日的光芒。

  “做啥?”朱暮堂一见那宫灯就有点生气,说,“也不办喜事,为啥把宫灯都开了?”

  “宫灯亮一点。”

  “我不要亮,我讨厌亮,太刺眼了!”

  朱筱堂站在大厅当中,不知道怎么是好。母亲把他从窘境里救了出来,说:“筱堂,把宫灯关了,开上头的小灯。”

  朱筱堂马上开亮了长几上的帽筒也似的小灯,然后把宫灯一一关了。朱暮堂坐到大八仙桌左边那张红木宝座上,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世道真的变了,想不到连延年也不要田地。”

  他用右手的食指有规律地敲着红木八仙桌,发出清脆的音响。他在寻思原因。筱堂他娘知道他们兄弟两个人不和,但不敢直接提出,怕朱暮堂不高兴,只是说:“他恐怕要付钱,当然不肯要了。”

  “不,我在信上说的清清楚楚,分文不要,完全奉送。”

  她试探地说:“是不是生你的气?”

  “那是过去的事了。五十两金子到现在没有归还,这两年也没向他提,做哥哥的总算对他仁至义尽了。听说他在上海混的不好,福佑曾经宣告破产,现在虽说复业了,可是做生意买卖风险大,没有田地稳妥。田地顶多年成不好,少收点,绝不会贴本,也不会宣告破产。我想送他一点地,落叶归根,将来也好有个依靠。他却不要,你看气人不气人?!”

  “他不要就算了。”

  “算了?”他睨视她一下,心里还在打主意,想叫朱延年收下。

  “有地还怕没人要?”

  “天下就有这样的怪事,不但延年不要,连瑞芳也不肯接受。”

  “姑姑为啥不要?”

  “义德在上海走红运啦,一片厂一片厂开办起来,手下工人成千上万,当然不希罕我们这点薄田。”

  “这真叫人想不通。”

  “不过,瑞芳没有说死,她说没有工夫到乡下来管理田地,如果要记在她名下也可以,还是要我代管……”

  “那她同意了?”

  “信上的意思想推掉,大概义德不赞成;她又不好意思回绝,留了个尾巴。唉,”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不胜感慨地摇摇头,说,“人情浇薄的很,到了紧要关头,就是兄弟也不可靠……”

  “延年那号子人,你别理他。”

  “当然不理他。我朱暮堂多这么一二百亩地也不在乎,好在我家的地早就分了,”说到这里,他的眼光转到右下面红木宝座。朱筱堂坐在那边,刚才爸爸讲了他两句,一直没有言语。爸爸关照他,“日子记住了吗?”

  “记住了,无锡解放前三个月就分了的。”

  “对。”

  无锡一解放,朱暮堂就留心土地改革的事。《土地改革法》公布了,他仔细研究那四十条,看来看去,差不多可以背诵出来了。他把土地分登了五户:朱暮堂一户、朱延年一户、朱瑞芳一户、他老婆和他儿子两户,说是在解放前三个月就分了的。因为《土地改革法》第八条规定了在解放以后出卖、赠送土地的,一律无效。他怕儿子忘了,特地提醒他一下。他很满意儿子记住。但是朱延年不接受他的好意,却有点棘手。他想亲自到上海去一趟,可是最近乡下风声很紧,有许多事要办理,一时走不开。他准备写一封恳切的信,要瑞芳去办,只要朱延年不反对,一切事情由他负责,绝不叫朱延年吃亏,并且还可以选送点租米去,朱延年一定会收下的。他很有把握地说:“延年那边,还可以想点办法……”

  “他肯吗?”

  “试试看……”

  朱暮堂的话还没有说完,从大厅后面忽然走出来一个人,他轻轻走到朱暮堂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老爷,我回来了。”

  他站在一旁,听候朱暮堂的吩咐。朱暮堂对苏沛霖的突然从后面出现,感到有些惊异:“你怎么从后面来的?”

  “怕走大门遇到人,特地绕到后门来的。”

  “好,你办事有经验。”

  “全靠老爷的教导。”

  “船开了吗?”

  “开了,开了,我亲眼看船开走了,才回来报告的,保险到上海出不了问题。”

  “这一船开走了,我就放心了。”朱暮堂心中默默计算偷运走的粮食,一共运走三条船,快两百石了,都是管账先生苏沛霖一人经的手,他很满意苏沛霖的才干。他得意地说,“沛霖,你看,这批粮价能不能涨一点?”

  “涨一点?没有问题,就怕脱手耽误时间,是不是早点脱手把稳些,省得担风险。”

  “所言甚是。看上去,涨也涨不了多少,还是早点脱手好。”朱暮堂想起了朱延年,接着说,“你能不能想办法送十石粮食给朱延年?”

  “三老爷那边吗?”苏沛霖知道老爷和朱延年不搭界有好几年了,怎么忽然要送粮食去呢?虽说在朱公馆里数他最熟悉朱暮堂的那本账了,可是这件事却有点突然。

  “对。”

  “当然有办法。”凡是朱半天交办的事,凭苏沛霖过去的经验,只要一提朱暮堂三个字,没有办不到的。

  “要不要到上海跑一趟?”

  “用不着,老爷,我明天早上和这边粮店说一声就行了。”

  “弟弟肯收吗?”筱堂他娘怕朱延年再一次拒绝。

  朱暮堂摸透了朱延年的脾气,白花花的大米送给他,一定要;等他吃上几天,再写信告诉他,这是送给他那些田地的一部分租米,要退还也来不及了。他没有把心里的打算说出来,很有把握地笑了笑说:“你等着看吧。”

  她不了解其中奥妙,苏沛霖相信朱暮堂一定有把握才说这句话。他深深了解当过国民党商团队队长和日本鬼子时候的区长的朱暮堂,只要他心里想到了的事,就一定可以办到。

  他说:“老爷一定有办法。”

  “叔叔见啥都要,有十石粮食,他不要才怪哩。”

  朱暮堂很高兴儿子说的这几句话,觉得他慢慢长的成熟了,看事体比他娘还深一层。他心里充满了喜悦,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转过来对苏沛霖说:“下甸乡的树林怎么样哪?”

  “已经安排好了,准备这两天夜里动手,过几天保险再也看不到树林了。”

  “要砍的干干净净,多化点钱也没关系,村里很多人都看上了那一片树木,一棵树也不要留下,看他们分去!”

  下甸乡有一片桃树林。无锡的水蜜桃在全国是闻名的,而下甸乡的水蜜桃是无锡水蜜桃当中最好的一种。朱暮堂宁愿把它砍掉,也不甘心分给那些泥腿子。《土地改革法》一公布,他就想到他手下那些财产怎么能够不落在泥腿子的手里,能转移的尽量转移;能毁掉的彻底毁掉;不能毁的,像老契将来要交出去烧掉,他叫人带到上海拍成照片,痴心妄想等蒋介石回来好派用场。在这方面,苏沛霖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老爷,动手辰光,我也去,绝不会留下一棵树来。这方面的事,你放心好了。”苏沛霖走上一步,低低向朱暮堂说,“最近汤富海的气焰可高哪,眼睛就像是长到头顶上去了,谁也不放在他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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