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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正在张科长沉浸在欢乐中,忽然接到苏北行署卫生处拍来的电报,要他把货办好,立刻回去。张科长从梦一般的境地里清醒过来。他不再催问夏世富了,因为夏世富老是一副笑脸,你骂他两句也是笑嘻嘻的;你发脾气也没用;如同皮球一样:把它打到地上旋即又跳了起来。他算是对他没有办法,就直接打电话到福佑药房来,正好是童进接的电话。他发的脾气,童进认为应该的,这是福佑药房不对,他就在朱延年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见。

  朱延年看童进一本正经在说,语气之间带有责备的味道,他不好再发脾气,怕在同仁面前露了馅,漏出去,那不好的。

  他说:“明天就配,你通知栈务部的配货组……”

  童进进一步说:“栈房里缺货,很多酊剂没有,复方龙胆酊,复方大黄酊,陈皮酊,净大黄酊……这些都没有,别的贵重的药品也没有,哪能配法?”

  “有。”朱延年信口答道,他望着窗外先施公司的矗立在高空的霓虹灯广告在想心思。

  “真的没有,我问过栈务部了。”

  “我说有就有,你不晓得……”

  童进听得迷惑了:栈务部说没有,朱经理说有,难道是栈务部骗他,或者是朱经理有啥妙法?朱经理毫不犹豫,很有把握地说:“明天给张科长配第三批药。”

  “那很好。”童进不再提意见。

  朱经理给夏世富咕哝了几句,过了点把钟,他们两个人一道出去,到西藏路去了。福佑药房的前身——福佑行——现在成为福佑药房的工厂了。这个工厂真正做到“工厂重地谢绝参观”,除了朱经理和少数有关的人员以外,不要说外边的人,就是福佑药房的人也不好随便来的。这个工厂非常之简单,既没有高大的烟囱,也没有成套的机器,连装药用的瓶子也不完全,只是几个铅皮桶,一些大小不同的瓶子和少数各种不同的药粉。站在那间客堂里,就可以看到这个工厂的全貌了。

  朱经理走进客堂,要夏世富准备好铅皮桶和水,他自己拣了几包药粉,拿了一瓶酒精,开始制复方龙胆酊了。

  按照药典规定:复方龙胆酊一千西西,它的含量应该是一百格兰姆龙胆粉,四十格兰姆橙皮,十格兰姆的豆蔻,一百格兰姆甘油和百分之四十五的醇。朱经理放了龙胆粉和醇,夏世富在旁边说:“成分不够吧?”

  “我要你准备的黄连呢?”

  夏世富把刚才从中药铺里买来的黄连递给朱经理:“在这里。”

  “放下去就差不多像了。”

  这些酊剂按照规定应该浸五六天才行,朱经理他们把药配好,只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就来过滤了。没有过滤纸,夏世富拿过一块绒布,上面加了一张草纸,既不干净,也未消毒,马马虎虎就过滤出酊剂来了。夏世富过去试了一下分量,不够,他急得满头是汗,走到朱经理面前:“还差十五磅,哪能办法呢?”

  朱经理昂起头来一想,说:“给我加自来水。”

  夏世富照办,二百磅假酊剂制造出来,装在瓶子里,送到栈务部,装了箱,和别的药一同准备发到苏北去。

  张科长把第三批发票看了一下,和他要买的货单一对,还有一些药没配齐,数量不多,价钱不少,毛估一下得八千万,几乎占整个办货四亿款子的四分之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朱经理,你也太不像话了,要我等了半个多月,到今天还没有配齐?”

  朱经理很沉着,他一点不慌张,说:“是啊,真对不起你,我今天又打电报到广州去了。那边说有一大批货已经装出来,这几天就要到。我们做生意要规规矩矩的,宁可慢一点,但一定要配好货。药品这些东西是救命的,千万不能马虎。这次广州那边手脚慢了一点,请张科长包涵包涵。下次你要办啥货,早点把货单子寄来,我们先给你办好,你一到上海,马上就给你装走,这多好。”

  张科长没有心思想到下一次,他问:“这次怎办呢?”

  “你索性再等两天就差不多了,一切开销算我的。”

  张科长想起苏北的电报,组织上要他回去,一定是家里有啥重要的事体,他不好再耽搁,便说:“我回去还有事呢,开销倒不要紧。”

  朱延年知道这是好机会,即刻说道:“那我派人送过去?”

  “究竟哪一天可以配齐呢?”

  “快哪,快哪,我看顶多三五天。”朱经理说得很有把握,其实他根本没有打电报去广州,广州也没有货装出。

  张科长却信以为真:“五天一定可以装出?”

  “没有问题。”

  “我今天赶回去,”张科长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五天以后等你的货到。”

  朱经理叫了一辆祥生小汽车送他到北火车站。张科长身上穿的那身灰色哔叽的人民装,脚上那双德国纹皮的皮鞋擦得雪亮,现在头发也是乌而发光。他们走进车厢,夏世富已经给张科长把位子占好,东西也放妥了。在张科长座位的行李架上有一辆小孩子玩的三个轮子的脚踏车,他的座位下面是两大筐香蕉和苹果;这些都是朱经理要夏世富买的,张科长并不知道。

  他们坐了一歇,车站上的铃响了,服务员在催送客的人下去。夏世富给张科长握了手后,指着脚踏车和水果,说:“张科长,这是我们经理送给你的一点小意思。”

  张科长愕然了:“我不要,请你带回去。”张科长站到座位上去取。

  朱经理说了一句:“小意思。”

  他们两人飞快地下了车,走到张科长座位的窗口外边来。

  张科长拿下脚踏车来想从窗口退还给朱经理,叫夏世富上前一把拦住。

  车站上的铃声停了。穿着黑色制服的站长,朝着火车头的方向,扬了扬绿旗,火车轰隆轰隆地慢慢向前移动了。

  张科长的头从窗户那里伸出一半来,对着朱延年和夏世富,自言自语地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没啥,没啥。”朱延年毫不在意地摇摇手,一边又追上蠕动着的火车说,“张科长,下次早点来,来以前先给我个信,我好来接你。”

  “好的,好的。”张科长把胳臂伸出窗外,向朱延年和夏世富挥了挥,说,“谢谢你们。”他心里想这一次到上海真不错,不然真是白活了一辈子。下次有机会当然要来,而且不像这一次小手小脚,要痛痛快快地白相白相。

  火车慢慢远去了。

  夏世富望着消逝在远方的那只灰色哔叽人民装的袖子,对朱延年说:“张科长和他刚来的辰光不一样了,经理。”

  “那当然,”朱经理在月台上兴奋地走着,说,“不管是共产党也好,青年团也好,也不管是老干部也好,新干部也好,只要他跨进我们的福佑药房,我就有办法改造他的思想。啥前进,啥为人民服务,都是说的好听,全是骗人的假话。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体是真的:钞票。有了钞票,要前进就前进,要为人民服务就为人民服务。没有钞票做啥也不灵。古人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只要有钞票,保险你路路通,多大的老干部也过不了这一关。这就是马克思讲的物质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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