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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梅厂长要开足锭子,增加生产,今天又增加了几十个临时工,还是不够。我刚才到车间里去看,夜班比日班更累。你有人介绍来,正好,是谁?”

  “我有一个干姐妹,叫谭招弟,原来也是做厂的,生病歇了生意,闲在家里,手艺不错,能介绍来吗?”

  “你对她了解吗?”

  “了解了解。她,人很好,很单纯,只是有点性子急。”

  “她原来在哪个车间做的?”

  “在筒摇间,挡摇纱车的。”

  “多大啦?”

  “二十五。”

  “有几年工龄?”

  汤阿英想了想,说:“七年光景。”

  “那你明天把她带来。”

  汤阿英怀疑地望着余静。

  “你已经答应了吗?”

  余静看她那股怀疑的神情不禁笑了,说:“是的,答应了。”

  汤阿英想起解放以前介绍一个工人到厂里多么不容易,没有靠山,就别想跨进工厂的大门,就是她自己走进沪江纱厂也是经过一番困难的。现在余静立刻答应了,一没有送礼,二没有说情,她还是有点不相信,试探地说:“我明天就带她来?”

  “对。”余静肯定地说,“我们工会介绍给厂方。”

  “好的,好的。”汤阿英从心眼里笑开了,她的眼光注视着当中墙壁上石印的毛主席的彩色画像,想起上海解放了,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她为谭招弟感到幸福。

  “你明天上班把谭招弟带来,迟了,怕人手够了,厂方不要。”余静说,“阿英,还有啥事体吗?”

  “没有了,”汤阿英站了起来,说,“我得赶紧通知她去。”

  “以后有啥事体,尽管来找我好了。”

  【第一部 第十七章】

  汤阿英跨出工会办公室,低头迅速地走去。迎面送来一阵乱哄哄的人声,吸去她的注意力。她抬起头来,望见仓库那边的电灯光刷亮,照得如同白天一般。

  她看见记录工管秀芬从医务室走了出来,便问道:“你还没有回去?”

  管秀芬今天也是做日班,她下了班到医务所里来看妇女病,因为病号多,才轮到她,想不到看完了天已经黑了。她说:“我来看病的。”

  “老毛病吗?”

  “是的。”

  “好了些?”

  “好些。”管秀芬指着汤阿英的肚子说,“你最近怎么样?

  肚子越来越显了。”

  “还好,就是不想吃东西。”

  “是不是怀孕的人都不想吃东西?”管秀芬今年才十八岁,还没有结婚,对于婚后的生活,像怀孕这一类的事,她很有兴趣,关心地问汤阿英。

  “也不一定,头胎反应比较厉害,以后慢慢会好些。”“哦。”管秀芬感到有些神秘,问道,“你肚里是第几胎了?”

  “我肚里——”汤阿英感到还没有好的创伤忽然给人刺了一下似的痛苦,她低下头去,想起耻辱的往事。生怕别人发觉她悲惨的创伤,她连忙很自然地抬起头来,说,“我肚里是第二胎。”

  她虽然脸上保持着镇静,不让管秀芬觉察她是在说谎,可是等她说完之后,毕竟按捺不住心中的仇恨,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唉……”

  管秀芬望着汤阿英:“为啥叹气?阿英。”

  “没啥。”她的声音有点低沉。

  “你不高兴生孩子吗?”

  “高兴。”

  “那为啥要叹气?”

  “生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管秀芬以为她添孩子经济上有困难,便向她伸出援助的手:“需要啥,大家相帮你。”

  “谢谢你的好意,”汤阿英含糊其词地应道,她听见仓库那边传来一种有规律的叫喊声:咳哟咳哟,咳哟咳哟……抬头看去:在刷亮的电灯光的照耀下,顺着仓库门口,一溜停了八九辆大卡车,紧靠着仓库门口那儿的一辆大卡车上搭了一块木板,运输工人吃力地掮着一件件棉纱往大卡车上送,一边咳哟咳哟地叫喊着。她避免管秀芬再问下去,有意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说,“今天仓库为啥这样忙?”

  管秀芬看到那情形,应了一声:“唔,为啥这样忙?”

  她们两人说话之间走到仓库门口那边。

  税务分局的方宇驻厂员左手捧着一个紫蓝色的印色盒子,右手拿着一个方印,面对着垒得整整齐齐的一蒲包一蒲包的纱,忙着对每件纱的骑缝上打印子。

  管秀芬看方宇驻厂员那个忙劲,立刻想起上海解放以前方宇神气十足的架子,在她脑筋里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那辰光,方宇要是不满意厂方,别说是下了班不肯打印报税,就是上班的辰光,他也经常借故有事溜出了厂;在厂里,也常闹脾气不打印。不打印,纱就出不了沪江纱厂的大门一步。管秀芬感到有些奇怪,她便停下脚步,笑了一声,说:“哎哟,方驻厂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真不容易。”

  在沪江纱厂里,除了厂方以外,方宇算是比较松闲的人。

  他听到管秀芬在揶揄他,有意不理她的碴,随便答道:“你们忙,我们也得忙。徐总经理说的好,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么。你们工人大忙,我个人小忙。

  不算啥。”

  汤阿英看到方宇额角上不断渗透出汗珠来,她同情地问:“明天来打印不是一样的吗?”

  栈务主任马得财凑上来说:“今天要出货,不把纳税手续办好,就不能出厂。不完税出厂,那是犯法的。”

  “明天出厂不是一样?马主任,你也加班了。”汤阿英感到有点奇怪。

  “这没有办法,汤阿英,这一阵生意好,买主催的急,我们就得加班。端了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

  根据汤阿英的经验,她从来没有看到沪江纱厂连夜出货的,更没有看到过方宇驻厂员这么忙碌过。她说,“你们辛苦了,忙了一天,现在还加夜班。”

  “方驻厂员加班加点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呀!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呢!”管秀芬说。

  方宇听见管秀芬这两句冷讽热嘲的话心里很不舒服。他按下心头的不满,耐心地解释道:“为了国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税收,我们多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说到这里,他一愣,发觉脸上热辣辣的。他那天在厂长室收下了崭新的金黄的马凡陀手表和五十万人民币,便向梅佐贤厂长透露了上海市人民政府税务局七月一日要加税的秘密消息,又收到梅厂长的两百万人民币,并且还希望他以后多帮忙,有啥消息立刻告诉梅厂长,有油水可以三七拆。

  这数字大大诱惑了方宇。他现在在沪江纱厂里工作好像忽然增加了一股不可估量的动力,推动他积极工作。最近一阵子,他在考虑薪水以外的收入怎样安排:做几套漂亮西装吧,穿出去怕惹人刺眼;买点美钞存起来呢,现在买进和将来卖出都有些困难,如今外钞不能在市面上流通;日用品呢,倒容易买进卖出,只是没有多大的油水,甚至一进一出还得贴补一点;考虑来考虑去,没有个好主意。解放以前,国民党反动派漫无限制地发行钞票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无论如何不能让钞票在家里过夜,最后他买了几两黄金才算解决。他刚才对管秀芬说自己积极是为了国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税收,内心感到惭愧。

  汤阿英没有发现方宇脸色的变化,她很高兴听到方宇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点了点头,对管秀芬说:“方驻厂员蛮不错啊!”

  “那当然,”管秀芬望着方宇把一大堆的棉纱包打完印,转过身来打他背后靠仓库大门右边那一堆,说,“现在是人民政府的驻厂员啦,不好好工作,小组要批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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