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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秦妈妈想起往日那些错综复杂的斗争,使人眼花缭乱,不容易立刻看出内在的真象。她说,“古话说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未可全抛一片心。对于陶阿毛这样的人,还要继续留心观察,和他在一个车间做生活,当然不能不往来,就是轧朋友,目前还不能深交。上海虽然解放了,但敌人不会死心的,阶级斗争更没有结束,以后的斗争也许更复杂更激烈。阿英因为陶阿毛当过伪副理事长,对他不满,这样朴素的阶级感情是宝贵的。陶阿毛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没有啥大问题,要观察,要调查研究,不能主观断定他是啥样的人。毛主席说,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漏掉一个坏人。我们办啥事体,都要实事求是。”

  张学海听秦妈妈摆事实讲道理,像是把一团没头没尾的乱麻,暂时理出个头绪来,分析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使他的眼睛把扑朔迷离的现象看得清清楚楚了。他边听边点头同意。汤阿英更是完全赞成。巧珠奶奶也没有不同的意见。巧珠把手上的小火轮往床上一放,一双聪明的眼睛征求娘的意见:“娘,我不要这个。”

  “要不要明天带到厂里退还给他?”张学海主动提出来,问秦妈妈。

  “既然收下了,突然又退回去,也不好,以后和他往来,多留心一点就行了。”

  汤阿英深深敬佩秦妈妈分析有理,处理得当,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笑着说:“学海,你听见了吗?不是我对人多心眼,你和人往来,不要没心眼。”

  “总是你对!”他嘴上虽说没有完全同意,但他内心感到汤阿英看人看事确是比他高一筹。

  【第一部 第十章】

  “呸!走狗!”陶阿毛走出沪江纱厂的大门口,对着前面人群中一辆黑色小奥斯汀吐了一口口水。

  细纱间收皮辊花的工人赵得宝走了过来:“阿毛,你又骂谁哪?”

  “谁,不是酸辣汤还有谁!”

  “无缘无故的骂他做啥?”

  “做啥,”陶阿毛顺着厂门口左边走过去,他指着前面的人群说,“你看。”

  赵得宝抬头一看:那辆黑色的小奥斯汀在人群中缓缓开去,一边不耐烦地揿着喇叭,催促下班的工人快点让开。

  “酸辣汤坐在里面?”

  “除了他还有谁?我们工人流血流汗,他们这些资本家和走狗享福,给他让路还嫌慢,你看那股神气劲,真叫人受不了。我恨不得扔两个石头打这狗操的两下,才出了我心头的火气。”

  “阿毛,你这可不对。我们工人要讲道理,不应该随便打人。”

  “那是的,我不过这么说说。我心里总不服气,为啥说工人翻身了,我们生活还是这样苦?”

  “翻身当然是翻身了,当家做主人,不受人压迫了,不是翻了身吗?要改善生活,还得好好劳动,提高生产,国家好了,我们生活就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的,你这话有道理,”陶阿毛望了赵得宝一眼,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说,“你真行,看的比我远,看的比我高,我没看到的,你都看到了,真是面面俱到。”

  “那也不见得,我也有看不到的地方。”

  “不,”陶阿毛知道赵得宝很进步,区里和工会有啥事体都要找他,走近他的身边,说,“你是老工人,见多识广,当然看的比我们周到,以后有啥工作希望你多指导我们,得宝哥。”

  “听你讲话甜的,就像是舌头上有蜜似的。”细纱间的记录工管秀芬从他们后面走上来,插进去说。

  陶阿毛听出是管秀芬的声音,连忙歪过头去,半开玩笑地高声说道:“小丫头,大人讲话,你又多嘴多舌的。”

  “唷,”管秀芬把嘴一撇,说,“又卖老了,你有多少老,哪一天才卖完?”

  “老少没有关系,现在都平等啦。”赵得宝不清楚她话里的话,搭了一句。

  “陶阿毛连忙接过去说:“对,老少平等啦!”

  “这才像句人讲的话啊。”管秀芬瞪了陶阿毛一眼。

  陶阿毛怕管秀芬再说下去,耽误了他的事,他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说:“秀芬,我和得宝哥谈点正经事,你别再开玩笑了。”

  他的音声里流露出哀求的情绪。

  “好,你们谈你们的,我不敢耽误你们的大事。”她一甩头,径自走去。

  陶阿毛望着管秀芬苗条的背影,那慕恋的眼光情不自禁地随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了。

  “管秀芬哪能一甩头就走哪?”

  赵得宝的声音唤起了陶阿毛的注意,他这才发现赵得宝站在他旁边在和他讲话哩。他收回了眼光,望着赵得宝,说:“今天幸亏你,得宝哥,不然她肯走才怪哩,谢谢你。”陶阿毛亲热地碰一碰他的胳臂。

  “啊哟。”赵得宝怯痛地叫了一声,他的左手连忙去按摩着右胳臂。

  陶阿毛兀自吃了一惊,他不知道管秀芬刚走,自己闯下了啥祸。他也用手去按摩赵得宝的胳臂,关心地问:“哪能?”

  “还是那个老毛病,这两天天气不好,又发作了。没啥,揉两下就好了。”赵得宝原来是沪江纱厂的穿油线的工人,十二年前,有一次,一百零五号车的滚筒坏了,他走过去,用一根线抛到滚筒上,然后用钩子去钩油线,准备钩过来拴在锭子上;谁知道这个滚筒坏了,上面有一个洞,钩子恰巧钩在洞上;他在外边用手竭力拉钩子,车子有十匹马力,哪里拉的动,他的胳臂叫车子卷进去哪。他立刻面孔变色,哇哇叫救命。正好秦妈妈在那里,马上过来关车。

  他的胳臂已受了重伤,送到医院,医生要切断。他老婆死活不肯,要是成了残废,啥地方去做厂?医生见病人家属不签字,病人自己也说要保留臂膀,治死也不要紧。医生没有办法,只好用三十斤重的铅给他包胳臂。治好了,胳臂只能直着走,这样,整个车间的弄堂就只好给他一个人走。他要求能弯过来,医生再给他开刀。他晕了过去,以后治好,能弯了,可是再也不能伸直,穿油线的工作做不成,改做摆粗纱。但也还是感到很吃力,特别是把粗纱送到细纱车上,有些费劲道。解放后,工人兄弟们照顾他的身体,减轻他的工作,就调到细纱间收皮辊花。他这胳臂好比晴雨表,只要一酸痛,就知道要刮风下雨。

  赵得宝一提,陶阿毛想起这件事,他说:“我倒忘了,对你不起。你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我送你去。”

  “不要紧,过两天就好了。”

  “那你还是快回家休息去吧。我给你叫个三轮……”

  “不要,”赵得宝制止他。

  陶阿毛不由分说,叫了一辆三轮,并且先付了钱;赵得宝不肯上车,车夫在一旁催他,没有办法,只得跨上三轮,一个劲点头谢谢陶阿毛。他觉得解放以后陶阿毛变得比从前更好了,很关心工人的生活,自己做生活也巴结。工会改组,倒少不了他这样的人。

  陶阿毛一直看赵得宝远去了,他才跳上一辆三轮,连价钱也不讲,就叫三轮往静安寺路踏。他在车上自言自语:“管秀芬这丫头,打断我们的谈话,没轻没重的,这丫头。”

  三轮拉到荣康酒家面前停了下来。陶阿毛付了钱,就径自向楼上走去,走到贴马路的那间小房间,揭开门帘一看:里面坐了一个中年人,长方型的脸庞上浮起了笑容,那人把架在鼻梁上的玳瑁边的散光眼镜往上一推,仔细看了看陶阿毛,指着手表说:“你迟到了。”

  “迟到虽是迟到了,可是有收获,厂长。”

  “有收获?”梅佐贤站了起来,过去连忙把门帘放下,坐在陶阿毛旁边,小声地问,“啥收获?”

  陶阿毛把刚才遇到赵得宝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梅佐贤听得眉飞色舞,拍拍陶阿毛的肩膀,夸奖地说:“你真能行!你是我们沪江的人才,了不起,了不起。你在工人面前骂我,许多工人都听见,做的真漂亮,谁也看不出一点破绽。总经理说,要这样做才对,以后当着工人的面,把我骂凶一点更好。”

  陶阿毛望着梅佐贤胸前的玫瑰红的领带,微笑地说:“你不生我的气吗?”

  “自家人,”梅佐贤亲热地说,“还讲那个。演戏就得演的逼真,越像越好。台上一套,台下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心里有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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