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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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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文艺理论工作多年之后才提笔写作,现在又仍然从事文艺理论的教学工作,就好比既是“半路出家”又是“带发修行”,总难免“尘缘不绝”。我在创作的时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文艺理论中的一些问题。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我更是比较自觉地在实践中探讨某些理论问题了。 我看古今中外所有伟大的文艺家,几乎同时都是伟大的思想家,甚至是伟大的哲学家。没有深刻的思想,对生活缺乏真知灼见,不也是公式化、概念化产生的一个原因吗?我是一个文艺理论的教师,我不可能不接触大量的理论著作,包括文学的、哲学的、甚至还有政治经济学的。在创作的时候,我也不可能下一道命令,让这些概念和逻辑暂时退隐,让位给捉摸不定的“形象思维”。 我采取了这样的态度:让一切思想、逻辑都自由地活动,让它们帮助我认识和分析生活,甚至构成我的作品的内容。平时,我在生活中有了一点一点的感受,经过思索,感到有反映出来的价值。但是,我并不能马上进入创作过程。只有当我对许许多多现象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认识的时候,也就是说有了主题的时候,我才能动手写。思想不但没有妨碍我的想象和感情活动,反而推动了它们。我是一个极易激动的人。创作中更是如此。但是,任何时候,我都没有丧失清醒的理性,我一直不断地分析、思索自己所写出来的东西。甚至还要暂时中断一下创作去读一点理论著作。我觉得,我对自己所写的东西认识得越透彻,我的感情的激动就越强烈。 我并不否认,文艺创作的过程中有着十分复杂的精神现象。对这些现象,我们的研究和探讨是远远不够的。比如,艺术形象构成过程中艺术想象的作用;艺术想象的规律和艺术想象力的养成;灵感状态的形成和它在艺术创作中的地位和作用;艺术创作活动中,作家的主观意图和客观现实生活怎样互相作用?作家的理智和感情又怎样互相作用?作家的生活经历、文化修养、个性特征如何转化为创作个性?等等,等等。应该专门建立一门学科去研究它,叫做“文艺精神现象学”或“文艺心理学”。 “四人帮”粉碎以后,为了恢复艺术的生命,追求艺术的真实,现实主义被提到崇高的地位,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一直在想,只有现实主义的方法才能达到艺术的真实吗?或者,现实主义的艺术才是最真实的艺术吗?回答不是肯定的。 如果仅仅把艺术的真实理解为生活真实的摹拟,那么现实主义所采取的“按生活的原来的样子去描写生活”的方法无疑是最好的方法,现实主义的艺术也无疑是最真实的艺术了。但是,艺术真实并不是生活真实的摹拟,而是作家对生活真实的能动的正确的反映。严格地说,艺术创作的最高任务并不是真实地再现现实,而是真实地、形象地表达作家艺术家对现实的认识、态度和感情。艺术所追求的最高真实不是仅仅对生活的逼真的描绘,而更应该是对生活的正确的认识和态度以及对这种认识和态度的准确而生动的表达。这似乎是有意在概念上兜圈子,其实不是,我是想强调艺术创作中,作家主观世界的重要意义,强调调动一切艺术手段表现作家主观世界的重要性。 现实主义的方法——按生活的原来样子去反映生活,当然是表现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和态度的一种方法。但绝对不是唯一的方法,甚至也不是最好的方法。作家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感情,有些可以通过真实而具体的生活画面表达出来,有些则不能。吴承恩为什么要创造孙悟空等一系列神和妖的荒诞形象?曹雪芹又为什么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写了一个大虚幻境?都是为了更充分地表达自己的主观吧!在西方,在现实主义思潮之后,兴起了现代派艺术。所谓现代派,派别繁多,见解殊异。 但采取较为抽象的、荒诞的方法去对抗现实主义的方法,则是它们的主要倾向或基本倾向。过去,我们对现代派的艺术是一概反对的,现在则开始了科学的分析了,但一提起借鉴来,仍然会有同志摇头不已:“为什么要学习资产阶级的艺术?”我不想说,持这种见解的同志忘记了,我们一直在学习资产阶级的艺术方法,只不过学的是他们的祖宗和古董;我也不想在这里去分析现代派艺术产生和兴起的“时代的、阶级的原因”。 我只想说,严肃的现代派艺术家也在追求艺术的真实,他们正是感到现实主义方法束缚了他们对真实的追求,才在艺术上进行革新的。他们要充分地表现自己对世界的真实的主观感觉和认识,而现实主义的方法却强调“客观性”,强调作家把自己隐蔽起来。这种强调走向了极端,就成为客观主义、自然主义。琐细的客观吞没了或压抑了作家的主观,作家当然是要反抗的。所以,单从艺术上说,现代派艺术的兴起,也有它的必然性,它既是现代派作家对现实主义的否定,也是现实主义艺术自己对自己的否定。 我们今天也面临着这样的情况。经过了十年动乱,作家的队伍和精神状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进入了一个思索的时代,变革的时代。大家都在思索,都有自己独特的感受和感情,都有自己的要求和幻想,而且都急于告诉别人。近几年,作品中抒情色彩和哲理性的普遍加强,恐怕不是偶然的吧?显然,一部分同志已经感到现实主义的传统方法不足以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因而也不足以表现我们的时代了。他们开始了艺术上的探索和革新,而且显示出了实绩。还有一大批至今还很难把作品发表出来的青年同志,他们在艺术上的探索也许是更有成就的。会不会形成一个中国的、现代的文学新流派呢?我看如果不遇到意外的风暴,是很有可能的。我热诚地呼唤这个新流派快点形成。我愿意作一个小小的水滴,汇集到这一支现在还很细小的溪流中。 在写《诗人之死》的时候,我比较严谨地遵循现实主义的方法。一位朋友客气地说:“你的方法是古典的。”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说,我的方法是陈旧的。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就有意识地进行一些突破了。我不再追求情节的连贯和缜密,描绘的具体和细腻。也不再煞费苦心地去为每一个人物编造一部历史,以揭示他们性格的成因。 我采取一切手段奔向我自己的目的:表达我对“人”的认识和理想。为此,我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对人物的灵魂的刻画上。我让一个个人物自己站出来打开自己心灵的大门,暴露出小小方寸里所包含的无比复杂的世界。我吸收了“意识流”的某些表现方法,如写人物的感觉、幻想、联想和梦境。我认为这样更接近人的真实的心理状态。但是,我并不是非理性的崇拜者。我还是努力在看来跳跃无常的心理活动中体现出内在的逻辑来。我还吸取了某些抽象的表现方法,因为抽象的方法可以更为准确和经济地表达某种思想和感情。我写了几个人的梦:孙悦的梦、赵振环的梦、游若水的梦。这些梦都是有象征意义的。它们所表现的内容也许并不深刻,但是,要我把这些内容采取另一种方法表达出来,却还是相当费力气而又费笔墨的。 我不知道我的探索有几分成绩。但我希望年轻的朋友们喜欢我的作品。说实在话,我是为他们而写作的。我热爱他们,努力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和艺术趣味。也许我理解错了,但我不会后悔。我将继续与青年人为友,以青年人为师。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够给他们一点帮助。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写出一部以他们为主人公的作品来。 作者 一九八〇年八月于广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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