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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我干的鬼事?见你的鬼去吧!自我出差回来以后,不只一位朋友对我说过:“回家去住吧!前一阵王胖子与冯兰香过往甚密。不要闹出什么误会来。”我心里有数。如果这两个人过往甚密的话,闹出来的将不是“误会”。他们过去就有染,这在报社本来就是公开的秘密,长期以来,我为了内心的宁静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要不是王胖子在乡下有个老婆和一堆孩子,冯兰香也许不会选中我的。我简直不明白,这个丑陋庸俗的胖子用什么讨得了冯兰香的欢心。她简直有点崇拜他。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们商量好的,反正这次派我出差D地实实在在又是一次圈套,目的就是为了制造谣言。我并没有把去C城的路费找王胖于批准报销,因为我不愿意假公济私。可是王胖子却硬要:“咱们是老朋友了,这一点忙还不该帮你吗?怎么样,到C城大学都碰到哪些老同学?孙悦还好吗?”我没有回答,也没把车票给他。然而,在报社内外,早已沸沸扬扬地传言:“赵振环要和孙悦复婚了。此次答应去D地出差,实在是为了去C城与孙悦商量复婚事宜。”“看吧,赵振环就要和冯兰香离婚了!”“赵振环找老婆真是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什么时代唱什么歌,哈哈!”

  鲁迅说过,一个人处在需要辩诬的地位是可怜的。我可不想去辩诬。而且,我到C城,还是有收获的。我更加认识到自己给孙悦和憾憾带来的不幸,懂得要赎回自己的灵魂还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不愿意把自己在C城的活动公布出来让人品评、鉴赏。

  离婚就离婚吧!这一场戏我也实在演不下去了。我所提出的“约法三章”是根本无法实行的。我受不了精神上的孤独,她受不了生活上的冷落。我觉得,自己也确实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既然我没有、也不可能给予她真正的爱情,那么,我就没有权力要求她对我忠实。只是我为她可惜。在我看来,她是比王胖子要好一些的。她应该找一个比王胖子好一些的人。

  手有些发抖,不敢一下子把信打开。这封信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消息呢?

  离开C城的时候,我紧紧握住何荆夫的手,一再对他说:“我祝愿你们幸福。事情一旦决定下来,就立即给我一个信。我要祝贺你们。”也许,这封信报告的是这个消息?是吗,孙悦?

  憾憾为什么不事先给我透点风呢?她给我来了许多信,都没有谈孙悦和何荆夫的事。头几封信,不断地提妈妈,告诉我她妈妈曾经吃过怎样的苦,最近的几封信却绝口不提妈妈了。难道,这是暗示?

  手抖得更厉害了。脸上渗出汗来。不敢拆啊,这封信!那位看过王胖子鬼脸的同志走过来,关切地对我说:“老赵,你的脸色不好,回宿舍休息去吧,反正没有多少事了。”我感激地握握他的手,离开了办公室。

  我把宿舍的门关得紧紧的,拿出一把剪刀,慢慢地剪开信封,小心谨慎地抽出信纸,摊开,放在面前。

  “爸爸:我一直保留着那一张撕碎的照片。你说,撕碎了的照片可以复原吗?”

  啊,憾憾!你也这样对妈妈说过吧?肯定的!那么,这封信会不会报告另一种消息呢?

  我微笑了,心情愉悦起来。

  “振环,我的老同学”这样的称呼,既亲切又陌生的称呼。什么意思呢?我飞快地读下去,第一遍很快就读完了。可是奇怪,竟然没有看懂。好像信里没有告诉我任何消息。既没有我所希望的,也没有我所害怕的。

  我竭力使自己镇定,索性在床上躺下来,仔细地把信重读一遍。读懂了。

  孙悦的信

  振环,我的老同学:

  早就该给你写信了。但由于荆夫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
  主义》一书的出版发生了波折,总定不下心来,一直拖到今天。
  荆夫已经多次对我提出了批评。
  你来C城寻找理解和谅解,我让你失望了。我的心地太
  狭窄。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你,也不如荆夫。
  与你的关系,构成了我的一段重要的历史。对于这一段
  历史,我不知翻阅过多少遍,思索过多少回了。然而,除了无
  限的委屈和无谓的牺牲,我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我从来没有
  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原谅你。我更没有想到过,我还应该请求
  你的原谅。我完全陷入了个人恩怨,并且只把自己放在被遗
  弃的、可怜的位置上。

  事实上,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远不是用遗弃和被遗弃
  就能说明的。这一切所留给我们的,也决不是个人恩怨。
  我想,首先应该对我们的悲剧负责的,应该是我而不是
  你。因为当我答应与你结合的时候,我对你只有友谊和感激,
  并无爱情。你从来不曾像荆夫那样吸引过我,激荡过我。你
  只是使我感到习惯和亲切。我十分明白,我渴望、也应该与荆
  夫结合,但我却嫁给了你。这是因为,我不愿意承担忘恩负
  义、朝秦暮楚的罪名。而当荆夫成了“右派”以后,我更不愿意
  给自己的历史增添“政治的污点”了。

  记得你曾说过,我们结婚以后的生活和结婚前没有什么
  两样。我在你的心目中,依然是一个朋友,一个恋人,而不是
  名副其实的妻子。当时,我对你说,这是因为我们分居两地的
  缘故。然而私下里我问过自己:“如果生活在一起呢?你会成
  为他的名副其实的妻子吗?”我的回答是犹疑的。我想,我很
  可能会不习惯、不满足的。

  为什么我从未向你流露过不满足的情绪呢?这是因为分
  居两地给我创造了这样的机会:用想象来代替现实,以弥补感
  情上的不满足。我是那样按时而勤奋地给你写信。在信里,
  我又是那么热烈而真挚地倾吐着感情。你常说,这些信把你
  带入一个艺术的境界里,在那个境界里,你看到的不是妻子,
  而是仙女。是啊,振环!我就是自觉和不自觉地为自己创造
  了另一个“你”和另一个世界,来慰藉自己的。我沉醉在自己
  所创造的世界里,而不去关心你的现实的、合理的要求。你曾
  经多次对我呼唤,要我从虚缈的天上降落到真实的人间,降落
  在你的身边。可是我却在天际流连忘返,好言好语地劝你等
  待组织的安排。

  在行为上,我始终是你的忠实的妻子。但是在精神上,我
  却只忠实于自己。你看,难道不是我最早播下了分离的种子?
  怎么能一味地责怪你呢?

  历史早已翻过了一页。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页是否
  还可以重新翻过来。因为我们有一个憾憾。但是,每一次考
  虑的结论都是这样: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了。不要说你已经
  成了家,有了孩子,即使你仍然是一个人,我的结论怕也只能
  是这样。

  你会说,这是由于有个荆夫。是的。我觉得,与荆夫结
  合,我和他都不用互相迁就就可以融为一体。而与你结合,双
  方都必须有所迁就和牺牲。爱情固然应该包含着牺牲,但是
  牺牲不应是爱情的基础。所以,在你和荆夫之间,我只能选择
  荆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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