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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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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农。”许恒忠不敢追溯自己的三代,祖父是地主,父亲是嫖客,“贫农”就是父亲嫖的结果。但实在是贫。小时候,他连裤子都穿不起,同村人叫他“光腚”,我们也叫他“光腚”,虽然这与他那风雅的气派极不相称。 “好哇,你的阶级感情极其可贵。这与何荆夫宣扬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人道主义正好是鲜明的对比。我们的青年学生大部分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你就是一个好的典型。积极投入运动,勇敢地站出来批驳右派的反动谬论,我们给你撑腰。”奚流的态度严肃而又亲切。 “我当时的情绪十分复杂。我对何荆夫毫无反感,也看不出何荆夫的大字报里有什么反党情绪。可是奚流传达的是中央精神。而且我怕连累自己。” “于是你写了那张大字报?”我问。 “是校刊总编辑起的稿,我抄的。”他回答。 “这么小啊!”有一次,我去美术制片厂参观,一看见比指头大不了多少的木偶,叫了起来。操纵者或站或坐,或一人操纵一个木偶,或同时操纵几个木偶。一会儿,这人搬开这个木偶的头,一会儿,那人举起那个木偶的手。哭。笑。拥抱。扭打。千军万马。英雄劣汉。天高气爽。硝烟弥漫。都靠操纵者的手。 要是小孩子来参观了木偶片的制作过程,他们还会那么认真地赞美银幕上的英雄,对着恶汉举起手指“啪!啪!”地打吗?我想会的。因为艺术境界不同于现实生活。 “有何感想?”许恒忠讲完他的故事,这样问我。很潇酒,也很紧张。 “我一向都是严肃认真地对待一切政治斗争的。我总要求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一切运动。可是想不到……”我说不清楚自己的意见。 然而,许恒忠居然听懂了:“是啊,我也想不到……。我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入党、留校、登报扬名。从那以后我懂得了,政治斗争中的正确和错误,在于机会,而不在于一个人是否真诚。” “那么,造反,也是由于你看到机会了!”我问。心里像吞进一只苍蝇。不是由于许恒忠,而是由于由此产生的一些联想。 “从一个高干家庭出身的同学那里,我知道刘少奇确实保不住了!”他回答,羞愧懊恼全挂在脸上。 我不再问什么。他也不再说什么。还有什么可问的、可说的?他心里有数,我心里有数。所有经历过这类事情的人心里都有数。人的肩膀上扛的都是自己的脑袋吗?不一定。可是谁都说自己在独立思考,对每件事情都问过一个“为什么”了。以喜剧的形式演出悲剧。又以悲剧的形式演出喜剧。弄不清谁该诅咒,谁该同情。 我从路上抬起几块石子往河里扔,想打水花,都是一扔就沉,没有打出一个水花。 许恒忠从我手中接过一块石子,一甩手,河里接连出现四个水花。 “要轻轻地扔,让石子贴着水面跳。”他教我。 “我学不会。”我说。他的脸又红了。 小鲲见了我就扑过来叫:“孙妈妈!”这孩子,长得倒很清秀,只是瘦骨伶仃,神情阴郁又带几分胆怯,似乎在向所有的人哀求:爱我吧!别欺负我吧!我是一个小可怜儿! 我替许恒忠修理那件剪坏了的衣服。缝纫机嗒嗒嗒地响了起来,小鲲怯生生地站在旁边,想去碰那传送带,又不敢碰。 许恒忠忙着弄菜了。嘴里不停地叫:“小鲲,别调皮啊!不要影响孙妈妈啊!” 半导体收音机一直开着。唱的是《拉兹之歌》。我想到何荆夫。许恒忠却停止洗菜,凑到我身边来,问:“还能修好吗?”声音有点变样。我点点头,不想回答。 “命运逼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啊——”拉兹唱。像戏谑,戏滤得催人落泪。可是拉兹哪有何荆夫的命运坎坷?拉兹有丽达。何荆夫的丽达呢?我不是他的丽达,也不配作他的丽达。拉兹的歌声里含着泪。何荆夫的歌声里凝着血。长城根下,一颗流星。我的露水珠干了吗?我不需要他的同情和怜悯。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修复的东西不要去修复。 衣服弄好了,我给小鲲穿上试试。小鲲笑了。这孩子很少笑,笑容里有讨好的味道,但决不是谄笑。小孩子不会这种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孔老夫子也受不了讨人喜欢的笑。我把小鲲抱起来,他的头贴在我肩上。许恒忠凑过来亲了孩子一下,离我太近了。我把孩子放下来,想回家。 许恒忠教孩子:“小鲲说:孙妈妈和我们一起吃饭。孙妈妈不走。”孩子接连说了三遍,说第三遍时,把嘴一撇,哭了。 我只能留下。 这样的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要是让别人看见会怎样说呢?许恒忠真是少有的愉快,不断地给我拣菜。 “小孙,我们家里很久没有今天这么热闹了。你也是吧?”他突然放下筷子问。我不置可否。 “我希望你常常来,像今天一样。”他说。我也未置可否。 “我们认识廿多年了。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又朝我靠近一些,我吃惊地看着他。 “小孙,你知道吗?当学生的时候,我曾经想追求一位女同学,可是赵振环占先了。”他的神态完全变了,带着明显的热情。 耳朵轰的一声,心跳,脸热。陈玉立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难道会弄假成真?和他?这个我对他只有同情的男人?我低下了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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