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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可是最后,总是一个人先妥协:“好了,好了!我们都是小小老百姓,总结历史经验可不是我们的事情。怎么样,还是谈谈增加工资的事吧!谈谈小菜篮子。哈哈哈!”于是,他们都像小孩一样,吵得再厉害,只要勾勾小手指头,就和好了。可是下一次碰面,照样吵这些问题。听的次数多了,我也听出了一些门道。他们都对自己的过去——他们叫“前半生”——很懊恼。“历史啊!历史跟我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一位叔叔像朗诵诗一样说。妈妈说他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判的是无期徒刑,因为反对林彪。

  我懂得,这就是知识分子!慢慢地,我自己也有一点像知识分子了。不过,我肯定比妈妈他们聪明,我决不参加什么政治斗争。我要做一个无党派人士。我递了入团申请书。共青团不算党派吧?入团,那只是表明,我要做一个好人。妈妈常常对我说:“你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正直的人,有用的人。”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特别是那一次批判会上,我也叫你‘奚流的……’,但我心里是根本不相信的啊!”姓许的又说话了。神情和声音都显得可怜。

  妈妈叫了一声“老许!”便站了起来。我知道,妈妈这是内心激动了。她一激动就要站起来。是为了把气顺下去吧?

  姓许的把妈妈叫做“奚流的”什么呢?我猜不出来,妈妈从来没说过。可以肯定,不是好意!对了,记得妈妈曾经和李宜宁阿姨说过,她最不能承受的就是造谣诬蔑,可是人们偏偏要诬蔑她,连她的同班同学也这样。妈妈该不是指姓许的吧?如果是指他的,今天为什么又容忍他了呢?我不明白!

  妈妈站了两分钟,又坐了下来,声音平静地说:“老许,那一段历史,我们从今以后就不翻了吧!”

  姓许的点点头说:“可是又怎么能忘啊!我实在佩服你,压力那么大,也没有起来造反。”

  妈妈摇摇头:“你只看到表面。其实,七斗八斗,我的思想也活动了。特别是知道奚流和陈玉立的那种关系以后,我真想宣布自己也要造反。可是,我这个‘铁杆老保’,造反队会要我吗?仅仅是为了自尊心,我才没有这么做。但是在心里,我一直承认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一个人在毛主席像前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呢!”

  妈妈真够傻的。现在谁还承认自己当初想造反呢?真正的造反派也不肯承认了呀!造反派就是反革命派,坏人!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可是我也不懂,为什么当时都说他们好呢?好人坏人,变来变去,真叫人弄不懂。说老实话,我才不管这些事。凡是对我和妈妈好的,不管他是什么派,我都说他是好人。不过,这个姓许的,我还要考察考察,他对妈妈是真心佩服呢,还是拍马屁?妈妈是个总支书记,当然会有人拍马屁。姥姥就常说:“名字后面带个长,说话放屁比人响。”“长”字吓人呢!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就是靠拍团支部书记的马屁入团的。我不会拍马屁。我永远不喜欢马屁精。今天,二班的一个女同学对我说:“我真佩服你的朗诵天才。”我听了很高兴。她这样不算拍马屁!

  “小孙!”姓许的站了起来,看样子很激动。“我今天才算了解你!我看到不少在‘四人帮’时期积极紧跟的人,现在都摇身一变成了受迫害者,成了与‘四人帮’斗争的英雄,便以为文过饰非、投机取巧是人的本性。像你这样的人,不夸耀自己的正确,已属难能可贵了。可是你还能这样解剖自己!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是要吃亏的。你看人家游若水……”

  “老许,我正想问你,关于游若水的情况你了解很多,为什么不向党委作个汇报呢?应该帮助游若水认识自己的错误。不然,我们党的政策还有什么威力呢?”

  姓许的笑笑,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小孙,像你所说的,这一页历史,我们就不用再翻了吧?何荆夫到你这里来过吗?”

  妈妈似乎对他这样改变话题没有准备,怔了一怔,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她站起来给姓许的兑茶。兑完茶,走到我身边,掏出二元钱递给我:“去买一斤糖果来吧!”

  是有意给我难堪呢,还是要把我支使出去?我注意地看着妈妈的脸,没得到任何答案。我不得不接过钱。

  我到最近的一家店子,买了一斤最次的糖果回来了。他们还在谈那个何荆夫。姓许的叫他老何,好像很亲热。妈妈叫他何荆夫,似乎不大亲热。

  “老何这个人真不简单,受尽磨难而锐气不减当年。”姓许的赞叹说。

  “是啊!”妈妈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我们这些老同学应该帮助他建立一个家庭。”姓许的说。

  “是啊!”妈妈又是这样回答。

  “对于过去的事,他大概还没有忘记。”姓许的凑近妈妈低声地说。

  妈妈的脸一下红到脖子。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憾憾,烧饭去吧!”

  我意识到他们要谈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了。当然不愿意走出去。但不走出去又是不行的。我嘟着嘴淘米,放在煤气灶上,又轻手轻脚回到房门口,侧耳听他们的谈话。

  “要说老何对你的感情,那是没话说的。那些日记真感人。当时的批判实在过左。可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了。老何的性格变得坚硬了,而你却反而比以前随和。你们在一起生活,不一定合适吧?”还是姓许的说。

  我的心紧缩了。原来姓许的这些天来谈的就是这件事!何荆夫是什么人?来过我们家吗?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想听听妈妈怎么说。可是妈妈停了好久都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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