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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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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哈哈一笑说:“我走了。今天本来还想和你讨论讨论人性的问题,却扯到别的地方去了。以后再谈吧。你想想看,人的动物本能是不是包含在人性里?这种本能对人类社会生活有没有影响?” 又是他正在写的那本书里的问题。我不用考虑就可以回答:人就是动物,人类的生存竞争比一切动物都残酷,因为他可以定计划,有意识、有目的地去竞争,还可以把自己的低级欲望用漂亮的外衣掩盖起来。但是,我才不愿意研究这类问题,危险呀! “我觉得,光用‘社会关系的总和’去解释人的本质是不够的。承认人的自然属性(生理的、动物的)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并且对人类生活有影响,这并不是为了降低人,而恰恰是要提高人,要我们自觉地去克服自己身上的动物性。这不比虚伪强多了吗?”他站在门口回头对我说。 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门外一推,笑嘻嘻地说:“好了,好了,人性专家。我可不想讨论这类问题。你的古典文学根基很好,搞点古典文学研究不成吗?” “怎么,因为人性和人道主义问题是禁区?”他又退到门里来了。 “不是禁区。但是愿意到那里散步的人不多。那里面花少刺多。你何必要作少数人当中的一分子?不要忘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还是不要突出吧!”我说。 “嗬,你的个人主义尾巴真的割干净了。可是要知道,正是由于你这样的人往后缩,少数人才突出的。”他重重地捶了我一拳,一脚跨出了门外。刚走两步,又回头对我说:“明天我去给小鲲买衣服:收起你的那一套吧!” 我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关上门,重新在桌子上摊开了衣料。 【五】 【孙憾:历史对于我,就是这张撕碎了的照片。我不喜欢,也忘不了。】 妈妈这几天的脸色好阴沉。总看见她在一本笔记本里写呀写的,我一回来她就不写了,把本子往那只抽屉里一锁。那只抽屉是我和妈妈之间的“界河”。看见它,我就感到我和妈妈之间隔了一层什么东西。 “妈妈!”我放下书包,喊了一声。妈妈只是“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忙着开抽屉、关抽屉、上锁。 要不要交给妈妈呢?这倒霉的学生手册!物理测验开了红灯。这是第一次。也就是因为第一次,我才怕得要死。“回去好好跟你妈妈谈谈:为什么不及格?你妈妈对你寄托了多大的期望啊!不要辜负了你妈妈!”文老师把手册交给我的时候这样说,我心里更害怕了。 “妈妈!”我鼓足了勇气把学生手册放在妈妈面前,然后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坐下来,准备挨训。 “你解释一下吧!”妈妈说,声音有点嘶哑。 我不敢说话。妈妈的脸转过来了。妈妈的两只眼睛多忧伤啊!我把头低下来。房间里只有闹钟的嘀嗒声。 “妈妈哟,你就骂我一顿、给我两巴掌吧!我不愿意看你那忧伤的眼神。”我在心里对妈妈祈求。可是妈妈不骂我也不打我。我抬头看看她,她的泪水正顺着腮帮往下流。 我的心碎了。大人只知道他们的心会碎。孩子的心也会碎的。我一见妈妈的眼泪心就碎。泪水顺着我的腮帮往下流。 “妈妈!”我又叫了一声。我想问妈妈,为什么这么难过?就是因为我的这个红灯吗?可是我没问。 “憾憾,你知道妈妈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吗?要不是有你,妈妈早就不想活了。生活过得多艰难啊!可是你什么都不懂!”妈妈说,声音很低。 我什么都懂啊,妈妈!对我说说吧!你有多大的艰难我都挑得起。我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啊!不是吗,妈妈? 可是妈妈再也不说什么了。我又看见抽屉上的那把锁。 妈妈在学生手册上签了字,又把手册给我:“到底为什么不及格呢?是上课听不懂吗?” 我摇摇头。我上课从来是专心听讲的。 “那为什么?”妈妈有些急躁了。 “那天,我和一个同学吵了架,测验的时候,脑子全乱了。”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多么希望妈妈能了解了解我心里的苦处啊! “为什么和同学吵架?”妈妈细长的眉毛挑起来了。不论我和谁吵架,也不管我有理没理,妈总是批评我。 “她嘲笑我的名字,一会儿叫我憾憾,一会叫我憨憨。她还问我,为什么要‘憾憾’?是不是因为没有爸爸……” 我的声音哽咽。妈咬了一下嘴唇。 “妈妈,你应该告诉我,你和爸爸到底为什么?”我大着胆子问。这个问题藏在我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妈妈呀妈妈,告诉我吧,我已经十五岁了。 妈妈向我挥挥手:“出去玩吧!烦死人了!” 抽屉上的那把锁好像移到了我心上。我突然感到,妈妈对我是陌生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 我小时候记忆中的妈妈多么慈爱啊!每天,妈妈下班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叫“环环!”这是我原来的名字。我跑着笑着扑到妈妈怀里。妈妈爱把我驮在背上,一面走,一面不停地叫:“环环!小环环!乖环环!美环环!香环环!”她叫一声,我应一声。最后,妈妈总是出我不意地大叫一声:“臭环环!”我常常上当,也答应了。每逢这时候,妈妈就笑得蹲下来。我在她面前跳脚,对她说:“我要告诉爸爸,妈妈坏!妈妈臭!”妈妈又把我搂在怀里,吻我,笑着,说着:“环环不臭。环环是妈妈的好宝宝,香宝宝!” 那时候,妈妈爱给我穿一身红,红得像团火。妈妈心里也有一团火,环环身上多暖和啊! 可是自从妈妈和爸爸分开,我的名字改成“憾憾”,妈妈就变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妈妈舍不得吃穿,尽量给我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可是妈妈很少和我亲热了。我在妈妈眼里好像只是一个要吃要穿的小动物。我觉得,我在妈妈的心里像美元在国际市场上一样贬值了。我不再是妈妈的“好宝宝、香宝宝”,而是妈妈的“遗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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