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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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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车把撞伤了人家的马。车把直刺进那匹马的前肩,我和那位车老板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拔了出来,血柱喷了我一头一脸,我脱去小褂塞进血洞里。 不一会儿,马死了。我被那位车老板揪住不放。他的马是公家的。我没有话说,把马鞭交给他。因为我的马劣,又赔上了那辆车。 “好了,又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我往地上一躺,自言自语。 那位车老板是个好人。他见我在瞬息之间失去了一切,不忍心马上离开我。他从怀里掏出一小葫芦酒,一定要陪我唠嗑唠嗑。他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都老老实实对他说了。他听了感叹不已,一个劲地对我说:“人都有出头的日子,人都有出头的日子。” 他赶着我的马车去了。那匹死马,他要交给我,说是杀了卖肉,可以得几个钱。我不要,他也把死马拖走了。我不想再往前走,就在长城脚下躺下了。多么空旷和寂静啊!我就是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发现。长城会默默地接纳我的尸体。 可是死还是不死?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望着满天星斗,像汉姆莱特那样思考起来…… 我刚好三十岁。三十而立。我立了什么?身?家?业? 一无所有。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没有人需要我。仅仅为了吃、喝、穿、住而活着吗?仅仅为了给那个包工头剥削血汗而活着吗?用我的血汗来填满他眼下的肉袋吗?不! 我猛地爬起身,往长城上飞跑。又登上了最高处的烽火台。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就着星光,在一块青石上刻下三个字:何荆夫。我用名字代替真身填写花名册了。这块青石就是我的身份证,证明何荆夫是中华的儿女,黄帝的子孙。 紧靠着烽火台,我坐了下来。再看看,再看看吧!这祖国的山河,多么壮观奇异啊!关内一片郁郁葱葱,关外却是黄土连绵。而无边的黄土更能勾起我的爱恋之情。我觉得它的美丽和力量都还掩埋在地下。它吸引你献身,激发你想象。 一颗流星从东到西飞去。落在什么地方了。天还是那么辽阔、静谧,星星照旧信然自得地眨着眼睛,银河依然冷漠地看着两岸的牛郎、织女。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在无穷无尽的字宙里,谁注意一颗流星?我想,我死了,对于人类世界,也正如宇宙里飞落一颗流星。无声无息。但是,我毕竟不是一颗流星,而是一个人。一个有情、有亲、有爱、有恨的人。 我想起从小常常对我讲银河、星星的奶奶。 “一个人头上顶着一颗露水珠,各人都有各人的福。”奶奶常常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这样说。她告诉我,人正如天上的星,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存在的权利。没有人托着捧着,星星也能挂在天上。没有人拉扯扶掖,人也能活在世上。天上的星星发光,地上的露水也发亮。这就是我所接受的最早的哲学。 难道说,我的露水珠干了? 没有,我的露水珠没有干啊!因为从它那里,我又看见了死去的父母,远离的妹妹,一切我所热爱的人…… 马没有了,车没有了,我还有手。没有身份证怕什么?我的存在的价值,不是靠纸片证明的。 我在烽火台前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又下来了。我没有回到运输队。我得找一个新的工作。我顺着长城,一个村一个村打听,有什么活给我干? 找不到活。钱已经用完了。我不得不离开我心爱的长城往南走,到了淮河边上……〗 “孙悦,你怎么啦?” 何荆夫突然停顿下来,这样问孙悦。 我看孙悦,她把头伏在桌子上了,肩膀在抽搐。 “不舒服吗?”我问。 孙悦摇摇头,并不把脸抬起来,她催何荆夫:“你讲吧,到了淮河边——” 何荆夫却不想讲下去了。他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故事:“总之,我的结论是活下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到过死。生活对我们可能不公正。可是我们对自己必须公正。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和那个包工头比呢?难道我与他的价值是由我与他的关系决定的吗?我不信。我想,即使死了变成枯骨,我骨头里含的磷质也比他的多些,发出的鬼火也比他的亮。” 孙悦抬起身,抹了一下脸,一句话不说,走了。何荆夫注视着她的背影。 “你还爱她吗?”我忍不住问他。 “应该说,我还没有爱上别的人。流浪与恋爱并不像文艺作品里所表现的那么紧紧相随。” “我真希望你和孙悦能结合。可是你们都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你们了。生活发生了太大的变化,人的感情也会变的。”我说。 “是这样。但是我们的感情究竟变到了什么程度,这要经过心灵的撞击才知道。可是她似乎回避着撞击。”他说。 “也许她心里有了别的人?你知道,孙悦已经不是当年热情的少女,而是历尽沧桑的妇人了。你看,这是她给小鲲做的鞋。要是过去,她会做这个?” 我为什么说这些话?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一边说,一边骂自己卑劣。但我还是让自己把那些话说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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