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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这时他看见大道上影影绰绰向这边走过来几个荷枪的伪军,他忽然两腿也有了力气,赶紧站起来,提着那个包袱,飞快地跑进山口,奔上了去红花峪的那条羊肠山道。他爬上大坡,果然看见山坡上立着一块石碑,一座孤坟,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地推开了红荆条子的排子门。

  他的到来也惊坏了这小院里所有的人。他们全都直眉瞪眼咋嘴嘬舌地吓傻了。李大波扯去那撮小黑胡,扒下长衫,由商人打扮变成了当年丈人家认识的那个女婿模样。

  方有田见到大女婿,赶紧把假坟头的实情告诉他,他破涕为笑。在人生的征途上,像这样死去活来大悲大喜的经历,恐怕只有经历过大时代战争风云的人才有可能遇上吧。

  屋里立刻迷漫了喜庆的气氛。全家人吃了一顿舒心饭,商议着由红莲给李大波带路到区上去找红薇。

  李大波心里很急,恨不得立刻就见到红薇,抑制了很久的热泪,因巨大的欢腾顺着他的面颊汩汩地流淌下来。他慌忙地把泪擦去,要求红莲立刻带他去区上。

  红莲嘻嘻地笑她姐夫那急慌的样子,便说:“你不知咱村的复杂情况。咱这儿出长城就是伪满洲国,鬼子‘扫荡’得很勤。去年在咱那牛鼻子山头安下岗楼,村里出了叛徒。这些日子鬼子没来讨伐,还算太平。平时我们不敢回家,进山钻洞躲着。这些天鬼子没出来,你来得还真巧,赶上在家。”又问他进村时碰没碰见人,他回答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红莲安抚着他说:“你在家猫着吧,谁来你也别出来,咱们后晌儿才能到区上找姐去。”

  李大波足足睡了一下午。全家人因为李大波的突然到来,欢喜得包了一顿咸肉蕨菜馅的荞麦面掺榆树皮面的饺子,算是犒劳女婿这位不远千里归来的远方娇客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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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北方人称女婿为“娇客”,这顿饺子说明没有白面,生活很困难。

  快吃晚饭时,排子门上的铃铛响了,隔着玻璃窗,方有田看见何杉,咳嗽两声,迎到门口。何杉提着烟袋走进屋来。抽抽鼻子,闻闻味儿说:

  “好香!我是属馋猫儿的,这香味儿把我给引来了,来了什么串亲的贵客啦?做这么好的吃喝儿?”

  “嘿,你的鼻子比狗还尖哩!”方有田沉着脸说。

  魏延年老汉怕得罪他,便打圆盘儿似地说:“嗐,这年头兵慌马乱的,哪儿还有走亲访友的呀!无非是包几个饺子,给大闺女上上供,到祭日啦!在街面上造造声势……”

  何杉也板起脸来说:“嗐,我说延年大叔,这一套全是猴拿虱子——瞎掰!人家岗楼上早已调查清楚,知道那是个假坟头,要不是我这个两面村长,维持的好,给岗楼上送去香烟,烧酒,人家早要来刨坟验尸骨啦!”

  “那还多亏你这张巧嘴给‘维持’住了。来,吃碗热饺子吧!”延年老汉应酬着说。

  何杉坐了一会儿,装了一袋烟抽着,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便站起身,提着那个油污的烟荷包说:“不啦,回家喂脑袋去啦!”

  延年大娘见他越是走得快,她越在后边喊:“嗐呀,我这儿可下锅了,煮上了,怎么倒走啦?忙快回来吃一碗,尝尝鲜儿吧!……”她绊绊磕磕地追到大门外,见他出了排子门,才回到屋来,骂着说:“这夜猫子,去他娘个纂的吧!”

  李大波从小屋里钻出来,坐到炕沿上。好奇地问:“他是你们村的两面村长吗?”

  “可不是,他可算得上一个纯粹两面人儿,”方有田那张古铜色的脸,一直阴沉着,“这孬货!大暴动时他带头,政权变质了,他又带头!”

  “区上知道他的情况吗?”

  “知道是知道,可人家老何家是大户,是大族,咱是孤户,谁听咱的反映呀?”

  “所以说呀,咱别得罪他,他是小人。”魏延年老汉帮腔说。

  “唉,环境越残酷,越出叛徒;就跟过日子一样:败家的时候,就出‘猴头儿’……”

  饺子煮熟了,一家人围着吃起来。红莲催着李大波说:“姐夫,咱们快吃,吃完了快走,免得出事儿。”

  李大波很快吃完这顿具有山乡风味的晚饭,天也黑下来。那天月色朦胧,正好适合夜间赶路。延年大娘给红莲预备下栗子花儿编的草绳,塞给她一把火镰,嘱咐着她说:“出村就点着火绳,抡着画圆圈儿,狼怕这……省得遇见狼。现在山里的热草①长起来了,小动物也多,正是狼出没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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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六月里生长的最快的草,俗称“热草”。

  他们顾不得再听延年奶奶絮絮叨叨的嘱咐,便走出院门,下了大寨,走上后山的小道

  区里正在开会,研究护麦斗争。一看红莲这么晚赶到区上来,红薇便心惊肉跳地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不测的事儿。红莲把红薇拉到门外,小声说:“我姐夫回来了。”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红莲,你疯了?你是说梦话吧?”

  红莲微笑着说:“姐呀,我把他给你送来了。就在你宿舍等着哩!你快去看他吧,他急得都要火上房啦,他一进门就扒着坟头大哭,幸好爹把实话告诉了他,他才又破涕为笑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的心由于过度兴奋,像擂鼓般地跳着。她跟着红莲一路小跑着,回到那间女干部的宿舍。

  她像冲刺般地破门而入,箭一样飞进屋里,她目光直直地望着他,愣住了,好像泥塑木雕般地戳在地上。

  李大波走上前,拉住她的手,他的眼里涌上泪,多少岁月是在想她的心境下度过的。这生与死的诀别和重逢,使他俩都万分激动。红薇终于清醒过来,明白这不是梦幻,她一下子扑到李大波的臂挽里,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真想不到你还活着,我的天啊!……”

  红莲激动的含着泪悄悄地退出门去。她把李大波生还的消息带给了区干部。他们都替红薇高兴。区委书记李九月还亲自到老乡家去给红薇号房,好让他们这对生离死别过的夫妻亲亲热热地团聚。

  这一晚上真热闹。区干部全分了工,有人专管在新号下的那间空屋里打扫房屋,挂起吊帘,点着了新鲜刚打蔫的艾蒿,冒着青烟熏蚊子;有人在院里的凉灶上烧开水、炒花生、爆栗子。收拾停当后,大家伙便围坐在炕头上,喝着梨片水,吃着花生,请李大波谈说他神奇的经历,分析时局。李大波侃侃而谈,听得大伙全着了迷。村里传来了鸡叫,李九月便站起身轰撵着大家说:“已经是后半夜了,该散了。该让大波同志歇息了,咱们走吧,红莲,今晚上你就跟女干部们一块宿吧,住在你姐姐那个铺位上。”

  人们散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李大波借着豆油灯的灯光,拉着红薇的双手,仔细端详着她。见她穿一身紫花布的裤褂,腰间扎一根皮带,挂一只三号小手枪,齐耳的短发,风吹日晒黑里透红的面颊,真是一副标准的区干部形象。一种干练、洒脱、健康、富有时代气息的美,洋溢在她全部的身心中。重逢的巨大喜悦,解开了她近年来郁结在双眉间的忧愁,她露出一嘴杏仁似的小白牙,微笑着,用闪着泪光明亮的大眼,凝神地望着他,然后撒娇地用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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