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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李大波悲愤地听着,着急地说:“那后来你又怎样逃生的呢?”

  “卡车开到大街上。街上日军在砸商店,在追赶着中国人开枪射击为乐,我真是又害怕又气愤。那时我已随我的舅舅参加了咱的地工。我心想,死也不能落个给日本兽军当‘慰安妇’,让他们取乐。汽车往兵营开的时候,路上看见不少埋人的大坑,那坑里已有许多被枪杀的死人。我看见押车的日军正在冲盹儿,便冲着姐妹们喊了一句:‘宁死不做日军妓女,跳吧,打死就打死!’我们迈过车帮纷纷往下跳,日军慌忙乱开枪,打死了不少我的同伴,我们跳下去就藏在车底下,日军边开车边射击,终于发现了我们几个,我们拼命地跑,结果我的腿上被子弹蹭破了皮,在日军用枪瞄准别的女孩儿时,我不顾一切地跳进一个死人大坑,赶紧把一些死尸拽到我身上压着,才算逃过了这次浩劫。夜里,我爬出了死人坑,逃回我的家。我们家开一间小裁缝铺,我到家一看,铺子被砸了,我的继父和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弟弟,都被枪杀了,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没人敢收尸……”

  “那后来你怎么办呢?”李大波叹息了一声,忍不住地催问着。

  “后来,舅舅偷偷地来了,我女扮男装,连夜把我带到南京的乡下去,参加了新四军。我是从那里被派回来城市工作的。唉,”她摇摇头,悲戚地长长叹息了一声,才用低抑的声音说,“那真是太恐怖,太凄惨,太残酷了!至今我仿佛还闻到那腐尸的气味似的。现在,除了一个舅舅以外,我已举目无亲,只有同志们是我的亲人了。”

  李大波紧紧地握住朱丽珍的手,无限同情地说:“丽珍,倘使你在北方,能跟红薇在一起,她一定把你当成亲姐姐,你和红薇,对于我都像小妹妹一样,我会像对待我亲妹妹彩云那样疼爱你们。”

  “好吧,多咎有机会我向上级要求,调到北方去工作,我能和你们夫妇在一起朝夕相处,那该有多么好啊!”

  时光在他俩谈话的时候悄悄溜走。朱丽珍看看手表说:“我们该去了。”便慢慢走出小园,在附近的一个电车站登上电车。

  大约坐了五六站地,朱丽珍挽着李大波的臂腕下了车,然后穿街过巷,来到一所深宅大院门前。在等着开门的时候,朱丽珍小声地说:“这里是反蒋的安徽帮帮会首领王亚樵的一个秘密联络点,经李济琛介绍,我们便利用了这个关系,又由于他们和当地的青红帮有联系,由他们推荐,所以还能取得重庆大员们的信任,跟他们接触时,就按刚才陆晓辉说的那么办。”

  黑色的铁门启开了,门楣下站着一个男仆,一见朱丽珍,便说:“张小姐里请,老爷正等着哪!”

  楼里的客厅沙发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胖子。穿一身短打扮的丝绸棉袄棉裤,戴一顶瓜皮式呢帽,一条粗大的金链子,当郎在胸前。李大波一进门,他欠一欠肥胖的身子,一抱拳说:“辛苦辛苦,在下张阿狗,我在这里候你多时了!”李大波也双手抱拳,急忙说道:“抱歉抱歉,小弟章幼德,有劳大哥久等,小弟恐大哥午休,未敢过早打扰。”

  “小弟你有所不知,他们又来电话催问,把我的好觉也给打犹了。上司吩咐,由我带你进见,咱们快走吧!”

  一望而知,张阿狗是属于那种亡命徒式的帮会分子。他穿上黑呢大氅,叫了司机,便走出屋,来到楼前的台阶上。

  一辆日本的三菱汽车,已等在台阶下面。朱丽珍握着李大波的手低声说:“一切多保重吧!”李大波和张阿狗坐进汽车,汽车按了两声喇叭,大门启开了,汽车便开出门去。

  台阶上站着朱丽珍,默默地向李大波挥手。

  两点半钟,汽车准时开进了法租界圣母院路的那所幽静的别墅。喝过酒、酣畅地睡了两小时觉的董道宁和高宗武,便来到了铺着地毯、烧着壁炉、有落地式大挂钟的客厅。他们见李大波脸面清瘦,一副文弱书生的文静仪表,便有几分满意。他俩轮流着象考试新生那样,问了他姓各、籍贯、学历、政历、家庭经济情况、社会关系等等一些问题,李大波都按事先准备好的对答如流,使他俩觉得可靠而更加满意。

  “章先生,我们请你做我们的文书工作,由于人手少,你还要担任记录,你会速记吗?”董道宁问着李大波。

  “会,还可以,我保证有文必录,不会漏掉什么的。”李大波不卑不亢地回答着。

  “不过,在工作期间,你不能随便离开这所房子,这是约法一章;第二,不能和其他外界人接触;第三,任何内容不可泄露,这约法三章,你能保证做到么?”高宗武透过金边眼镜,伸着三个手指头说着。

  “完全可以做到。我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这你们可以放心。”

  “那好。”后来他俩又问他一些东北伪满的情况,特别是他的家庭。“令尊大人在满洲国居何要职?”

  “他以著名缙绅人士入阁,给郑孝胥做帮办。”

  “听说共军在那里闹的很凶,是吗?”董道宁单刀直入地问着。

  李大波听到说共军,便冷静地思忖着,他想,这个亚洲司第一科科长指的一定是在东北森林、山地坚持战斗的抗日民主联军,一涉及到这问题,他唯恐露出马脚,便含糊其词地说:“是的,他们的人数不少。”

  “日军的力量怎样?”高宗武插话。

  “关东军约一百万,镇守着各地。”

  “你老家黑龙江翠峦怎样?”董道宁追问着。

  “时常有抗日联军出没。”

  “那你的家很不安宁喽?”高宗武又问。

  “是的,不过,我们有成队的护院家丁,还有民团,可以抵挡一阵。再说家严怕土匪胡子绑票,已不在庄园居住,他在东北几个大城市有许多大买卖,他要巡视,经常住在哈尔滨。”

  “你家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你不子承父业帮助令尊大人做买卖呢?”高宗武好奇地问着。

  “我喜欢从政,因为政治可以影响国家、民生,所以不愿再做像我家严那样的单纯商人。”李大波知道这是在利用聊天审查他的家史、思想,便索性一改他的拘谨态度洒脱地说:“你们不是也在从政吗?我喜欢这种政治生涯。”

  董道宁和高宗武他们彼此看看,都哈哈大笑起来。“章先生,我们信任你的话是真实的,”董道宁在沙发茶几下拿出一本“满洲国志指南”,抖露着说,“这里边有记载,令尊大人的确是满洲国的肱股重臣呢!”他把那本指南的厚书放回原处,征询着上司高宗武的意见:“怎么样,可以录用他工作了吧?”

  “好吧,我附议,开始工作吧!”

  李大波拿出了纸笔,走到窗下那张大办公桌前坐下,准备记录。听差摆上茶点,便命令他退下,随后客厅的门关严,又上了暗锁。董道宁坐在沙发椅上,而得过肺病、咯血的高宗武,索性把他那瘦弱的身躯,在长沙发椅上放平。这几天他风尘仆仆,来去匆匆,违反了蒋介石的密命,按周佛海的指示潜去一趟东京,直接跟日本军部参谋次长多田骏谈判,既紧张又害怕,总在防备着戴笠的军统特务侦察他的轨外行动而密报蒋介石,所以他真有点身心交瘁,疲劳不堪。他躺在那里,不时喝点法国香槟酒提提神。

  “这份材料是要写给周胖子的,”董道宁说,他指的是周佛海,“所以要如实地说,您看是不是这样?”

  “是的,跟日本的价码总是谈不拢,我怎么给老头子汇报呢?他很着急,恨不得马上停战,他发脾气说,他着急不是为的失地千里,而是只要日本一占领,中共的军队就马上开到那里打游击,发展起来,眼看着中共坐大,是将来的大患,所以他总是想让日本明白这一点,中日双方要干的是共同防共、融共、灭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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