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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海亚妮的话音刚落,立刻就引起了一阵强烈的反对:“她是去年‘一二九’学潮的头目,有什么资格参加‘献剑团’呀?”

  “是呀,听说李蓓蒂这次又参加了‘南下宣传团’,上一次她失踪偷着跑回老家,后来闹了半天是参加了‘南下’,到保定那边折腾去了,这是一个不稳份子,如果她不是李会督的养女,恐怕这个学生早就该开除了吧?”

  “是的,我也不同意,我倒要建议学校当局对她别心慈手软!”

  “难道,凭着她是李会督的养女,就能宽恕她违背校规、违背基督的轨外行动吗?”

  叶海亚妮敲了一阵茶杯,乱乱哄哄的声音才静止下来。

  “依我之见,”她扫视一遭,用提高的尖厉刺耳的噪音说道,“既然是共党操纵的学生会那边极力地笼络她,使她因年幼无知而误入歧途,那么,我们‘基督教学生同盟’就不能用基督精神把她争夺过来吗?先生们,女士们,要懂得使用软化和分化的武器呀!”

  又嗡嗡一阵。训导主任站起来,带头鼓着掌说:“我完全同意叶海亚妮校长的高见。我也认为当今是争夺青年的时代。因此,用软化和分化的手段,实属非常之必要。但这种转化工作需要等待,不能心急。所以,我同意让李蓓蒂做‘献剑团’的学生代表,好让她到首都南京受受熏陶,得到感染,我相信她是会转化的。同意我这个意见的请举手。”

  与会的人们,慢慢地都把手举了起来:

  躲在丁香柔枝丛中的红薇,把训导处的会议发言,听得清清楚楚。自从叶海亚妮上回亲自收回布告栏里已经贴出的开除红薇的决定以后,她就痛切地感到这位美国海外布道士对她采取的是软硬兼施的两种交替手法。现在她又无意中听到叶海亚妮提议选派她为“献剑团”代表,觉得简直是受了莫大污辱,心里涌上一股愤懑。便离开了丁香花丛。

  她走到街上,感到茫然若失。她几乎不知道还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王淑敏。她会到哪儿去呢?昨天晚上她俩谈说私房话,彼此吐露内心的隐秘,她才知晓王淑敏是那样地崇拜和爱慕着杨承烈,正像她自己热爱着李大波一样,此刻她会不会去找杨承烈了?可是,杨承烈的行踪不定,按组织纪律规定是单线联系,她既无法知道他的地址,也不允许那样联系,她失望极了。

  但是在她无处可去的时刻,她依然不想回景山公馆。她踌躇着,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踽踽独行。临近年关,商店门前都出了货摊,喊着兜揽年货。她听着嘈杂的叫卖声,心乱如麻。突然,她站下了,灵机一动,一个主意猛然袭上心头:到陆小昭家去,也许陆秀谷教授能告诉她一点有关李大波的消息。她清楚地回忆起,去年有一次在陆教授家开读书会,李大波就是在这里跟她见的面,那一次陆教授还专门留下她跟李大波一块儿吃的晚饭。

  主意打定,她立刻就登上开往北城的电车。

  二

  陆教授家的小院,自从学生参加了南下宣传团,就变得静悄悄的。虽然还有一些“不速之客”在门前转悠,但比起去年冬季学潮时期宪兵三团和警察局侦缉队的便衣人员的穿梭来往,已差得很多了。本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钻研历史,整天抱着书本啃的教授,是那样机密地参加了北平图书馆的“共产主义小组”活动,只是由于他果敢地参加了为张作霖下令绞死的李大钊收尸,才引起了官面上对他的注意。自那以后,特别是“九·一八”事变后,他又参加了许多抗日活动,他就被警方列为最危险的“特监”人物。

  正在家里度寒假的陆秀谷,戴着一顶黑色的毛线帽,穿一身大棉袍,从清晨就坐在后院他的书房专心致志地整理资料。他在编纂一部有关日本帝国侵略东三省以来直到最近发展的史料书籍。桌上堆着报纸,地上铺满剪辑下来的废报。陆小昭在另一张小桌上帮着她父亲用糨糊往一个大本子上粘贴。父女俩聚精会神的工作,竟没有听见前院的门铃声。

  正在前院东厢房刷洗碗筷的陆太太,听见有人按铃叫门,便用围裙擦着手,前来开门。这个粗通文字的乡下女人,既是陆教授的管家婆娘,又是他的保镖、岗哨。只要有人叫门,她就有点心惊肉跳。她习惯地隔着门缝儿往外看,见是小昭的要好同学红薇,她才把大门开了一扇。

  “陆妈妈,您好!小昭在家吗?”红薇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问。

  “在。她爷儿俩正鼓捣报纸呢。”陆妈妈回答着,又唠叨着说:“好好的报纸,全铰碎了,连个铰鞋样儿的整纸也落不着。怪冷的,快进来吧!她在后院书房呢。”

  红薇直奔后院。小昭从窗子里望见她,便高兴地窜到屋外,把红薇拉进屋来。

  “爸,你看谁来了?”

  陆教授从老花镜上抬起眼睛,他看见红薇一脸疲惫的样子,便关心地问:“南下回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还没有歇息过来吧?”

  红薇笑了笑,腼腆地摇摇头。她真想立刻向陆教授打听李大波的消息,但是一种少女的娇羞又使她缄默了。

  这时,陆教授正从当天的报纸上看到一件令人兴奋的重大新闻,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高兴地宣布着:“听着!中国守军不是饭桶,到底摆脱了蒋光头的不抵抗命令,给日本军队一点颜色看看,东北军按着‘铣’电命令,把武器存入库里,结果东三省白白地拱手丢了,这一回抗日同盟军不听蒋介石、何应钦这一套,啊,连克沽源、康保、多伦,三座城市,把日本打得落花流水,哼,日本兵不可抵抗的神话,这回可是破产了!”

  红薇看到陆教授这么热情地谈说着国家大事,尽管她心里有多么焦急,也只好坐下来,不敢马上询问有关李大波失踪的事情了。

  陆教授在一堆整理出来的剪报中,挑出一张,又拍着桌子连连叫好地说:“你们听着,这是冯玉祥将军为克复多伦给前线总指挥吉鸿昌的嘉奖电报,悲壮至极,真让人痛快啊!欣悉……”

  “爸,你先别念了,”陆小昭打断了她爸爸的话,扭过脸看了看红薇那副焦急的模样说:“红薇!有什么要紧事吗?”

  红薇只好说出她惦记的那件事:“伯父,我想打听一下,您知道不知道李大波是不是被捕了?今早我……”

  “是吗?!我不知道呀,”陆教授被这消息震惊了,他有两个月没到我家来啦,你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红薇把今早去“德成”公寓的事学说了一遍。“女店主说,一天早晨忽然来了一伙军人,开着汽车,把大波架走了。又说:还把行李也装到车上,既没给他戴手铐,也没用绳子捆,您说,这事有点怪不?这能是哪儿把他逮走了呢?”

  陆教授紧皱起眉头,寻思了一会儿,才说:“捉摸不透,这事还真有点蹊跷。”

  “伯父,更让人觉着蹊跷的事还有哩!我刚要离开店门,这时又开来一辆铁闷子车,这才是逮李大波的,他们扑了空,最后竟把店掌柜逮走了,说他‘窝匪’我闹胡涂了,难道他们官方还不通气儿吗?难道宪兵三团跟警察局侦缉队还没有联系?!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红薇说着,控制不住地流起眼泪来。

  “是有点奇怪,按常理说,狐狸总是跟獾通气的。你别哭,一让我们想办法打听大波的下落。”

  红薇得到劝慰,稍好了一些。她才对小昭说:“今天去逮人的,你猜是谁?——哼,第一个跳下铁闷子车的,是曹刚,就是咱们这回南下,在保定死盯着咱们的那个狗特务!”

  小昭气愤地咬着嘴唇说:“是他?这个缺德的坏小子!把你从老家接回北平的不也是他吗?”

  “嗯哪。”红薇满以为在陆教授这里可以得到一点消息,现在这个希望也落空了。泪珠顺着她的脸颊轻轻地滑动,她怕他们洞察到她内心的秘密,便解释着说,“小昭,你知道,李大波对我就像亲哥哥一样好,最奇巧的是,美国毛子从老家把我偷来的那天夜里,走到半路上遇到了两个搭车的青年,其中一个就是李大波,他就坐在我的身边呢,我那时已经被‘安乐静’药片麻醉过去,呼呼地睡着了。后来,我被蛇咬伤,在天津转盘村养病,就是他教我读书识字,补考上中学,再后来他又告诉了我的老家地址,帮我逃回老家……这是我的恩人哪!参加学运,这你知道,他是我的引路人,如今他出了事,我能不关心、不惦念着吗?呜呜呜……”她索性放声地哭起来了。

  陆妈妈这时正好端进一盘小茶食来,见红薇哭泣便劝慰着她。还是陆教授说了一番话,才使她止住了哭泣。

  “红薇,我是这么想,凭李大波那样精明的人,懂得隐蔽的招数,又富有跟特务斗争周旋的经验,是不大会出事故的,像你刚才说的那种情形,其中就大有文章,说不定那也是他逃避即将要逮捕他的一种巧妙办法呢!你仔细想想,别光傻着急,是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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