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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汪家桐这番充满激进意味的话语,红薇刚才那种担惊害怕的心情便稳静下来,她抬起低垂的眼睛,看见汪家桐那白皙的脸颊上,布满了一种悔艾的神情。

  汪家桐双手托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动着她那一对有着“二毛子串儿”的俄国混血情调的大眼睛,默默地望着红薇吃早点。

  “红薇,你知道我的心情很复杂,”汪家桐在心里做好了进攻的谋略,便用推心置腹的语调说着,“你不知道,我一方面羡慕你们,一方面又为你们担心……”

  “是呀,是够让人担心的。警察局跟踪我们,宪兵三团逮捕我们,国民党特务暗察我们……”红薇热情地说着,加紧喝热咖啡。

  “当然这是一种担心,我说的是另一种担心。”汪家桐边说,边用大眼睛在红薇的脸上扫描。

  “另一种担心?那是什么呀?”果然,红薇的好奇心被勾引出来了。

  “那是呀,嘿,男女之间的那种恋情。这也很可怕。我是过来人,说句实话吧,你们正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跟一群也正是青春年少的男青年在一起,难免不发生爱情。最要命的是那些年纪较大一些、有些修养、有点风度的成熟男人,他更能使女孩子迷恋,你说实话,是不是?”

  红薇的脸颊蓦地通红了,两片红霞飞上她的腮颊,想起她对李大波的那种神圣而纯洁的感情,她的心头突然涌过一阵热辣辣的暖流。为了掩饰她的害羞,她点了点头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人生最甜蜜的,也是最难忘的,那就是初恋,但是我的初恋却是充满了痛苦的悲剧,”汪家桐这时想起了她早年跟她表哥曹刚的恋爱,眼里突然涌满了一包热泪,“我爱过一个比我年纪大的男人,那时,我如醉如痴,我们海誓山盟,他说‘非我不娶’,我说‘非他不嫁’,他为此还改了我的姓,叫汪家驹,他还说:‘我是你的小神马,一辈子任你骑来任你打’,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像个淘气的大孩子,可是后来他进了关,我等啊等啊,妈妈看我太苦了,便叫我进关来找他。哦,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他的门上,听差的一通报,把我带到客厅,他才若无其事地给我介绍他的太太。原来,他早就结婚了,他找的是一位有门第的阔小姐,他攀上高枝儿,爬上去了。啊,我受骗了,骗得我好惨!我是哭着跑出那座豪华阔气的公馆的。”她边说边委屈地哭起来。

  红薇本来心急火燎地很想走,见汪家桐这么痛苦地抽泣起来,她动了恻隐之心,便劝慰着她说:“伯母,别难过了,您的归宿不是挺好的吗?”

  “是的,达智是位名医,有学问、有技术,对我也不错,可是,如果那时我不上当,何至于拿着个黄花女儿给人家当续弦呢?”汪家桐止住了流泪,反问着,“我不是嫌淑敏——这孩子挺听话,我的意思是说,别上当。你年纪小,还不懂事,如同一个中学女生,最容易爱上她的男老师。因为崇拜。这也最容易上当,爱上比你年龄大的男人,最危险。他们花言巧语的,可会哄人骗人呢……”忽然她把话锋一转,使红薇猝不及防地问道:“告诉我,你跟淑敏,都背着家里大人,偷着恋爱了吧?”

  红薇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红布。赶紧摆着手说:“不,没有,没有。”

  汪家桐摇着一头卷发说:“你哄弄不了我,你是找你的心上人——李先生去了吧?”

  红薇脸上发起烧来,她放下茶杯,急忙站起身,连忙说着:“真的,伯母,没那回事,我走啦!”便像逃跑似的冲出了上房。在门洞里,她还听见汪家桐的声音:“有事儿再来呀!”

  她答应着,好容易迈出了大门。

  大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开始了北平的一天生活。从店铺和小摊上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杏仁茶!”“炒肝儿!”“炸套环儿,豆汁儿辣咸菜!”

  天空阴沉,布满浓厚的云,仿佛在孕育着一场大雪。红薇的脸被冷风一吹,已不再发烧,只是焦急地惦念着李大波的事,急于要找到王淑敏。

  她挤上一辆开往东城的有轨电车,直奔王府井附近那处有名的教会学校慕贞女中。

  校园里异常寂静。操场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原来是学校为了防止学生闹学潮参加游行示威而采取了提前放寒假的措施,现在还没有开学。她跑到教室,那儿还十字花插地贴着封条,她又拐到寝斋那边那间学生自治会的小办公室,那儿也锁着门。到处找不到王淑敏,使她心里急得像油煎一般。她匆忙地跑向训导处。离着好远她就听见从那间大办公室里传出了嗡嗡的人声。于是,她隐在门前花畦中那片茂密柔枝的丁香树从里,朝玻璃窗里望。

  办公室里正在开会,铺着绿呢的长桌两侧,坐着学校训导处的管理人员。校长叶海亚妮坐在长桌一头主持人的席位上。这位年轻时曾经跟理查德在纽约神学院同窗、并有一段风流韵事、至今还是老处女的美国女人,正不遗余力地为这所教会女校,贯彻教育局最近下来的一份指令。指令里规定了两件事:一是如何继续贯彻蒋介石亲自提倡的“新生活运动”;二是怎样开展尊孔读经的工作,再一个议题是怎样挑选参加“献剑团”①的学生代表人选问题,和进京“聆训”②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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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献剑团,这是由国民党复兴社特务头子组织的一次活动,向蒋介献剑表示对他的拥护和崇拜。
  ②这是与“献剑团”同时进行的一次活动,由复兴社头目贺衷寒、刘健群建议组织反动教授、大学生到南京听蒋介石讲演,故名“聆训”。

  文件由训导主任宣读完,就引起一阵蛤蟆吵坑般的喧嚷,大家提出了疑问、建议,都想在这位美国校长面前表现点积极态度,但是也正因为人们抢着说,所以吵嚷了好半天也没能听清楚一句完整的话语。

  叶海亚妮挑着她那两道小麦色的淡黄眉毛,耸耸肩,摊开两只苍白的瘦手说:“各位,对不起,能不能一位说了一位再说,我听不清你们的具体发言呀!”

  会议室沉静下来。静默了一会儿,训导主任白文奎咳嗽了几声,便争先说道:“我先说说,算是抛砖引玉吧。自从贯彻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以来,成绩斐然。例如规定都要‘靠左边走’……”

  话刚说到这儿,就有一位教尺牍和古文课的老先生,眼睛上挎着一副深度的花镜,举起一只手说:“白主任,您说到这项成绩,我倒要向您请教一下,如果人们都靠左走,那右边谁走呢?”

  人们被这愚顽的甚至有点滑稽的问题弄得哄堂大笑起来。叶海亚妮不得不用铅笔敲着茶杯,使大家沉寂下来。“我说,大家要认真严肃一些。自从我父母1856年随着美国海外开拓布道团乘玛丽皇后号飞剪船来到中国传教,我诞生在中国通州教区,从懂事的时候起,我认为目前才是中国最危险最严峻的时刻,日本军队已经开到了廊坊、丰台,但我认为这并不十分要紧,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青年人都在‘爱国主义’的口号下,背叛了上帝,而涌向了盅惑人心的‘共产主义’,呸,这是一个幽灵,一个撒旦,正在中国大地游荡,这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所以,我们应该认真贯彻蒋的‘新生活运动’,贯彻‘尊孔读经’,我认为洗涤出一个彬彬有礼、能够忍辱克己的儒雅灵魂,正符合上帝的意志。”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用她那钴蓝色的眼睛,环视了周围一遭,她见到人们满脸带笑,还在注视着刚才闹了笑话的那位冬烘先生,便咳嗽一声说:“请诸位注意听我的话。我要说的是,现在也正是宣扬‘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①精神宗旨的时候,这是我们‘北美协会’②的宗教领袖穆德③老先生所领导的,大家知道,他被英美各国的宗教界,誉为‘世界的公民’、‘基督的大使’和‘近代的保罗’,宣传他所倡导的伟大和平精神,正好和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不谋而和,做为我们的教会学校,不是应该借着这个机会,双管齐下地大大宣扬一次吗?好,最后一个问题:献剑代表,大家推举谁?我想推荐咱们的会督、本教区最有声望的李查德④先生的养女李蓓蒂⑤,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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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是美国于1895年发起的一个专做青年思想的宗教组织。
  ②北美协会,1889年由美国与加拿大青年会联合组成,把青年会向外扩展至亚、非、拉美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
  ③穆德(1865—1955),是1889年美国和加拿大联合成立的基督教北美协会的头子。1926—1947年充任青年会世界协会的会长,他环游世界68次,旅程达一百七十万里,到处宣教,曾获1946年“诺贝尔奖金”,那年他已81岁高龄,他仍在忙于策划一切战略,他曾指示教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基督教面临着向世界扩张的大好机会。中国是具有很大的战略意义的。”他到过中国六、七次,他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传教工区。
  ④李查德是理查德以中国姓氏起的名字。
  ⑤方红薇被理查德带到北京后为她所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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