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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梅宝也是许久不能恢复常态,差不多每隔三秒钟,就要偷眼去向湘绮的背影望一望,只是她始终没有勇气敢请问人家的姓名。

  屋子里比较最镇静的就是少华的母亲和韩家姑娘两个人。

  “孩子,唱戏有什么意思,反正我们人已经见到了,还是坐着谈一会吧!”近玉瞧湘绮听了少华的话,半晌不回答,总以为她不常外出,一出来又厌烦了,便主张不必唱戏,打算只问问梅宝的身世便算了。

  “……”处世毫无经验的少华,听他母亲这么一说,倒不知道应该怎样发放韩家父女和梅宝三个人了。

  “承这位太太的好意,教咱们今儿不用唱,真是非常感激的。您有什么话要问,我老头子准可以一件件地告诉您。”韩老头儿看了今儿这情形,心里也很明白这是带着一种“相亲”的作用的,恰好和自己的意愿不谋而合,似乎反比自己先向少华探问的好,便决定顺着对方的意思凑上去。——可惜他忽略了一点,就是没有注意湘绮和梅宝两个人的神气,否则他一定会有更多一些的发现了。

  近玉听了老韩的话,也觉得他很知趣,便含笑看了梅宝一眼,毫不骄矜地问:

  “你们三位是一家子吗?”

  “不错,正是一家,但……”老韩原想把他们三个人中间的真正的关系说出来,可是他至今还不曾忘记秋海棠在答应共同合作的时候,第一件就声明不能对客人说出真名姓。——事实上老韩自己也只知道他姓吴,别的始终很模糊。——此刻他人虽然不在这里,也未便就违反他的意思;况且他想内里的底细,一到亲事成功,秋海棠父女俩必然自会说出来的,何必急在一时呢?因此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但那个年纪小一些的是我的侄女,直到打仗以后,咱们才从山东流落下来的。”

  这时湘绮也和近玉一样的很注意地在倾听着,只是不敢再回头去向梅宝打量,惟恐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那么怎么会出来吃这一行饭的呢?”少华的母亲更进一步问。

  “不瞒太太说,咱们原来也是做上等卖买的人,无奈到了这儿,一无亲,二无故,逃难的本钱又花完了,亏得俺老弟兄俩向来欢喜听戏,连女孩子们也会随便哼几句,这才不得已干起这行卖买来。”老韩把平日编就的一套托词,半字不漏地念了一遍,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便另外特别找上了一句。“可是这中间也还有许多隐情咧!”

  近玉和少华母子俩听了他最后的一句话,只是不很注意地点了点头,但湘绮那一颗勉强抑住的心却又禁不住剧震了一下。

  “你们都是一块儿打山东来的吗?”她立刻插嘴出来问。

  韩家姑娘在她后面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本来在济南吗?”湘绮接着问,但头并没有旋过去。

  “不,咱们是打潍县来的。”

  梅宝当着人本来就是不多说话的,今儿一见湘绮的脸庞,心已仿佛飞出了腔子去,再加少华的母亲又摆出了满脸“相亲”的神气,不停地向自己傻看,便越发使她没有勇气插嘴出来了。

  湘绮听了潍县两个字,又是一阵失望,情不自禁地取起面前的酒杯来喝了一大口,再也不愿往下问了。

  倒是少华看出了梅宝的窘态,不忍让她多留,忙昂起头来,透着怪天真的神气向他母亲说:

  “妈,你既然不要她们唱戏,就让她们先回去吧!”“也好,不过那一位老……”近玉觉得让两个小的先回去,单留下老的再细细询问,的确比较好一些,便立刻表示许可。

  不料湘绮却突然用着怪不自然的声音,仰起脸来说:

  “慢一些,我倒愿意听她们唱一段,只要请那个叫梅宝的姑娘唱。”

  因为她觉得今天的这一个疑团实在太不容易打破了。世界上名字相同的人本不足希罕,面貌酷肖的也还很多,但名字既同,面貌又像的人却就太少了,无奈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一家都姓韩,并且是一起打山东德州逃下来的,这就绝对不像是秋海棠父女俩了。因此她想只有教这个姑娘唱一段听听,或者可以再分辨得清楚一些。

  罗家母子俩虽然觉得湘绮此举很突兀,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有如此深长的用意,总道她很欢喜梅宝,所以向来不爱听戏的也居然要听一段了。

  少华当然更巴不得这样,好让他母亲和姑妈也知道他意中人多才多艺。

  于是老韩便立刻把胡琴拉起来,教梅宝唱了一段《虹霓关》。

  但梅宝今儿的唱,却至少已打了六折,不但少华的母亲听着觉得很平常,连少华和韩家父女俩也奇怪她何以会唱得如此糟。

  湘绮对于唱戏,原也是一个十足的外行,无论她怎样用心倾听,也听不出其中有没有含着秋海棠的气味,她正想不顾了自己的面子,爽快问她是不是姓吴,父亲是不是叫秋海棠,又叫吴玉琴?突然灵机一动,给她想起了十八九年前在粮米街上的一幕。

  “姑娘,你还能唱小生戏吗?”

  梅宝怪可怜地望了她一眼,点点头应了一声“能”。

  “好,那么你再唱一段小生戏给我听听。”湘绮简直不敢让自己的视线和梅宝的视线接触,一接触她就几乎忍不住哭出来,忙依旧低下了头去,眼睛看着台布。

  梅宝先走到老韩身边去,向他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这一次梅宝的嗓子,突然响得多了,虽是老韩对于这一段戏太生疏,胡琴拉得很糟,但屋子里的人听梅宝唱出了这么高的音调,精神已完全给她吸引住了,胡琴的声音差不多没有人注意,少华更是得意忘形地张大了嘴,望着她尽笑。

  “……”耳边厢,又听得,鸾铃振……”

  其实不等梅宝唱到这三句,湘绮的心已经粉碎了。

  这是一段“罗成叫关”,正是当年她和秋海棠定情之夕,她在粮米街上听他唱过的;一样激昂的词句,一样嘹亮的嗓音,使她再不能有一些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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