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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现在你再躺一会,待我出去溜上一两个钟头,再回来跟你一块儿喝小米粥。”玉昆监视着秋海棠把一大碗药汁喝下之后,便微笑着向他这样说。末了又特别找上一句:“今儿我还带来一大块金华火腿咧!”

  他说出去一两个钟头,实际上是直到九点多钟才回来的。

  “怎么?老三,怪小气的!五茄皮也不给我买一瓶!”这一次回来,玉昆似乎已不像先前那样的上心事了,眼望着张老六替他蒸下的一小碟火腿,嘴里便不住地嚷着要喝酒。

  秋海棠今天因为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好友,又喝了一次药,精神倒委实兴奋了许多;当玉昆未回之前,已独自在炕上靠着喝过半碗小米粥了。

  “好,老六,快给二爷去沽四两五茄皮来!”他在里面的一间屋子里笑着这样喊。

  “我说你小气,真是一些不错的!四两酒请谁喝啊?”玉昆一边说,一边就丢了一块钱给张老六。“钱归我出,喝倒要喝一个痛快!”

  待到开始一喝酒之后,玉昆的老脾气便一古脑儿地全搬出来了。隔着一堵墙壁,秋海棠可以不断地听见他在哼着各式各样的小调,一面还毫无顾忌地和张老六打趣着,从田里的事一直谈到娘儿们的事,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因为玉昆这样的悠闲放荡,越使秋海棠感觉到自己心里的苦闷。几年前,在一种极勉强的自制力之下,故意不让罗湘绮找回来,和他们团聚,对于他,已经是一个不可磨灭的创痛,如今再加上爱女的失踪。自然更使他觉得毫无生趣了!

  玉昆的笑声越响,便越使秋海棠深深地感到没有爱,没有家的自由自在。

  然而,现在他再要把所爱的人丢过一边去,已经是太迟了!

  “……你女儿的事就算交给我了!”玉昆方才跟他说过的这一句话,不住的在他耳朵边响着,使他后来终于忍不住在炕上高喊起来,“哙,二哥,酒少喝一些行吗?咱们还有正经的事要商量咧!”

  也不知道是玉昆已经喝醉了酒,没有听到他的话,还是听到了故意不睬,秋海棠白白地干嚷了一阵,玉昆还是大说大笑地闹着,直到瓶里的十两五茄皮一气喝完才歇手。秋海棠睁大着眸子在房里尽等,好容易等到他脚步歪斜地走进房来,满心想请问他对于梅宝的事究竟有没有什么办法,不料他一进房便往梅宝的小榻上横了下去,嘴里模模糊糊地哼了几声,便鼾声大作地睡熟了。

  因为这样,秋海棠几乎又闹了一个通夜不睡,直到天色快亮的时候,方始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可是待他醒来,一望对面的榻上,玉昆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

  像这样神出鬼没、不遵常轨的行动,在玉昆原是家常便饭,而在过来的二三十年中间,秋海棠瞧也委实瞧够了,只是这一次因为他已经答应找寻梅宝,秋海棠当然不能不希望他正正经经地把这件事上紧干起来。

  “二爷是什么时候走的?包裹拿去没有?”待张老六替他端进一碗稀粥来,他便急着这样问,希望玉昆已自动赶回北平去了。

  “天亮了不久就走的,东西倒没有拿去。”那个虽没有小狗子忠实,却也相当服从的年轻人回答。

  这就不像是回北平去的样子。秋海棠的心里,不觉略略有些失望,可是等到中午的时候,还不见玉昆回来,下半天时钟连续着打过了二下,三下,四下……眼看天就要黑了,他这个人的影子却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这情形倒又好生蹊跷,因为在这樟树屯里,除了吴家,玉昆就没有别的熟人,而且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所在,如果他不回北平去,这大半天又在什么地方呢?

  事实上是直到上灯之后,他才匆匆地闯回来的。

  “老三,事情有一些指望了!”他一走进房门,便蹲在秋海棠的炕前,用极低的声音说,神气是非常的兴奋。“今儿晚上我还要出去,等一会子要是你们听见对街孟家老店里有什么响动,千万别出去瞧。记着!你务必叮嘱小狗子的兄弟,不要出去,只当没有听见一样。今晚我就不回来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也不让秋海棠有询问的机会,便又继续急忙忙地说下去:

  “明儿孟家的人要是走过来问你们什么话,一概都推不知道,让他们乱上一天,到后天我再回来告诉你怎样对付他们。……”

  “啊!老二,你想怎样干啊?别闹到不能收拾!”秋海棠很担心地问,惟恐玉昆要闯出什么大祸来。

  “没有你的事!在我身上还你一个女儿就是啦!”玉昆也真古怪,偏不肯对他说明。“总之,打今儿起,你给我好好地睡觉,吃药,至多再隔半个月,梅宝准可以回来了!”

  说完这一套话,他又顺便向秋海棠做了一个鬼脸。虽然日子已隔了二十多年,可是他的性格竟还像当初在玉振班里学戏的时候一样。

  秋海棠勉强耐着性儿,躺在炕上,只听他在外面的两间屋子里忙乱了一阵,便又抢着走了。要不是他以前曾经有过打医院里换回梅宝的一件事,秋海棠对他没有信心,这时候是决不敢让他走的。

  小狗子的兄弟大概已经也给他嘱咐过了,待他一走,便提早把前门上了闩。

  玉昆的所以不先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秋海棠,原也有他的苦衷;可是秋海棠在没有明白他那个葫芦里究竟卖些什么药之前,心神也委实不能安定。

  时钟打过八下,樟树屯这样一个小村集,差不多已经完全静止了。秋海棠和张老六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侧着耳朵,分别在左边的卧室里,和右边的堂屋里危坐着,用心倾听外面街上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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