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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当他志得意满地走回天津饭店时,秋海棠和马金寿等一班人,正给沈麻子的许多徒弟围在屋子里,使用种种的恐吓,要他们把已收的包银还出来。

  荣奎一瞧情形不对,便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再也不敢走上去,还亏秋海棠三次上天津来唱戏,都住在这家旅馆里,掌柜的和他很说得来,而且在地面上也有些势力,便做好做歹地从中调解,约定第二天再谈,才把那一群人打发了出去。

  “要退包银也可以,只是他们还得先把咱们的行头放出来!”秋海棠也不是一个毫无主意的人,便给旅馆的掌柜这样说。

  “这话当然是对的,”掌柜沉吟着说,“只是你们有人打坏了沈麻子,话就难说得多了!”

  提到这一点,秋海棠委实一筹莫展了,其余那些人当然更想不出什么好的计较来。

  赵四直到饭后才回来。

  “有办法了!”他从三十多级的楼梯奔上来,气急得像一头才耕过三亩田的老牛一样。“咱们就去见见袁太太再说!”

  他把一条肥手拉住了秋海棠,大有立刻要秋海棠走的意思。

  “可是袁镇守使也在这里吗?”秋海棠不大敢相信地问。

  “三爷在不在倒没有关系,”赵四把一顶已经破了的黑呢帽,揪在左手里,当一柄扇子似的扇着,而他的肥脸上,也的确累得已经在流汗了。“这里的太太跟胡督军、马厅长的内眷都有往来,你只要去见一见她便行了!”

  秋海棠听他说得似乎很有理,而方才也的确已给那些光棍们扰得有些昏乱了,便无暇再顾其他,真的就站起来,跟着赵四便走,直至找到了袁宝藩的金屋,在门口遇上袁宝藩最亲信的一个马弁季兆雄之后,才觉得自己来的太冒昧了。

  “啊!这件事怕有些难办。”季兆雄先把秋海棠和赵四两个人让进了会客室去,听他们把此来的目的讲了一遍,然后皱皱三角眉,从他那一对凹得很深的眼眶里,发出两道怪尖锐的光芒来,打秋海棠的脸上转了几转,同时慢吞吞地说,“这里的太太不是和你从没有见过吗?吴老板……不过,打听倒真亏你们打听得到的!”

  “是我跑了一个上半天才打听到的。”赵四仿佛很得意地说,“现在既然来了,好歹请老兄给我们去说说看!”

  季兆雄的脸上,还是透出了很为难的神气。

  “你们哪里知道!这位太太的脾气,真和京里的三位大不相同呢!”他压低了声音,故意装得很机密似的说,“镇守使见了她也有几分害怕。而且她最恨的就是唱戏的人,从前镇守使在京里,不是天天请了你们许多好角儿,到家里来大唱大喝的吗?可是在这儿就不行!不相干的人,他老人家简直不敢再带进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秋海棠差不多就要失望得走了。

  “但是,我们老板跟三爷和七爷的交情,多少和别人不同一些,里面也应该知道吧?”赵四却还不肯放弃这一条门路。“请大哥帮一个忙,进去试试行不行?”

  这马弁还是摇头。

  “不是我不肯帮忙,这位太太其实不好说话!不信吴老板将来可以问七爷。”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念头,突然拥上了赵四的脑神经来,他瞧季兆雄长着一张有皮无肉的脸,再配上一副鹰爪似的鼻子,便知道他决不是一个安分的家伙。

  “老大哥,只要你帮一次忙,我们决不会白白地辛苦你的!”赵四堆着满脸的假笑说。

  这一句话的力量可真不小,季兆雄的脸上,顿时就有了一些笑意;经不起赵四再凑在他耳朵边说了一阵鬼话,他果然便答应了。

  “吴老板,这就要瞧你自己的运气了!”季兆雄一路走进去,一路这样说。他自己对于这一件事,显然也的确没有什么把握。

  “第一关才算打通了!”赵四把半个屁股靠在一张沙发上,透着心思很不定的神气说。

  秋海棠也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不但知道赵四所说的第一关,就是指季兆雄的肯不肯进去回话,而且知道还有第二关和第三关,就是那位姨太太肯不肯给自己去向胡督军说情,以及有了胡督军的面子,不知道沈麻子方面还要提出什么条件来。

  但事实的演变,往往总是出人意外的。秋海棠和赵四面面相觑地坐候了十多分钟,季兆雄已欢天喜地地跳出来了。

  “我可没有给你白跑,太太马上就要出来了……只是,吴老板,别忘了方才赵四哥的话!”底下一句他说得很低,差不多像耳语一样,但它的重要性是很明显的,赵四和秋海棠两人不由同时向他点了点头。

  又候了三四分钟,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里,便走进了一个淡装素抹的少妇来。

  她和秋海棠只彼此略略一看,便同时觉得大大的出乎意外,不过,比较上,罗湘绮的诧异还没有秋海棠那么厉害,因为她早就听袁宝藩一再夸说过秋海棠的色艺,和种种不平凡的行动了。否则,她怎么会愿意出来见他呢?可是她一瞧秋海棠那样朴实不华的衣饰,和英俊轩昂的气概,却也不免觉得很奇怪,几乎不相信他是一个唱旦的红角儿。

  对于秋海棠,罗湘绮的举止,相貌衣饰,简直没有一件是他所预料到的。阔人家的姨太太,他见过太多了,老是那么一股狐媚似的妖气,就像王掌柜媳妇一类的少奶奶,尽管是好人家的女儿出身,却也多少有些轻相。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罗湘绮,却是那样的稳重,那样的淡雅;美固然是美到了极处,但庄严也庄严得不可再庄严。

  秋海棠见了人,向来不像一般戏子那样的动不动打恭作揖,总是浅浅一鞠躬便算了。

  “真对不起,我们像这样冒昧地来惊扰您老人家!”事情终究是秋海棠自己的,当然应该由他先开口。“大概一切情形已由你们这里那一位姓季的给太太说过了,不知道太太可能给我们一些帮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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