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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笨,笨,”万才说:“你没跟他们讲明白,你是万才棺材铺里的学徒,到万梁铺去打酒吗?!枪队是万家楼的枪队,又不是防军里那些穿二尺半的虎狼,你跟他们说明白,他们怎敢伸出枪托乱捣人?!”

  “我全……说了,师傅,”黑锁儿使袖口抹着眼泪说:“他们只管撵我走,叫我不罗嗦,我再开口,他们又踢了我的膝弯。”

  “真它妈的造了反了!”万才拍着膝盖,两眼直能喷出火星来,漓漓咧咧的迸着口沫骂说:“我的学徒,自己舍不得打骂,反让他们来打骂?!我倒要自己去瞧看瞧看,看是哪一房族的枪队敢这么使蛮?有理便罢了,若是说不出道理来,我要他赔我的酒壶,还得上门替我赔不是,这真是……是他妈的,岂有……此理!”

  “我,我说万才老哥,您干嘛跟徒弟发这么大的脾气?嚷得整条巷子全听着?”不知什么时刻,门口又靠了一条黑影子,万才一阵嚷过去,那黑影子用浓浓的、闷郁的鼻音说,仿佛患了伤风病似的。

  无论那声音怎么变法儿,一听进耳,万才就知说话的人是谁了。

  “我倒不是跟小徒弟呕气,我是在气那蛮不讲理的家伙呢!”万才说:“你替我评评看,大板牙!——我要黑锁儿替我到万梁铺去打酒,他走到街口的栅门边,叫枪队上人无缘无故的拦住了……你有事要封栅门不要紧,你遇人出入,总也得平心静气说一声,不知是哪个不通人性的家伙,竟把黑锁儿劈面捣了一枪托,踩扁他手里的酒壶,还又踢了他的膝弯……你有种怎不拉枪去打江防军?连碰上羊角镇来的小蝎儿也挺不住,祗知撒腿朝回跑,却有脸来欺侮一个半桩小小子,这算是什么玩意?!……嗳,我说这话对不?……我万才决不是存心袒护自己的徒弟,祗是对方太没道理了!赶明儿,我要自去问牯爷,问他万家楼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封住街内的栅门不让人进出,把枪队纵容得这么凶横法儿?!”

  “嗨,也难怪得你发脾气,老哥。”大板牙说:“你整天窝在黑角里打制棺材,哪知外面的变化?!……这两天,万家楼东面南面,全像落蝗似的,来了千万难民,牯爷怕他们任意糟蹋青禾,把各房的枪队全调到镇外去护禾去了,只留下老二房的枪队守圩子,枪支人手不够,又怕流匪趁机来抢劫,故此就把里外栅门全封了,那些枪队上人昼夜值更,又累又困,哪有肝火不旺的道理?”

  “嗯,”万才说:“既是牯爷有吩咐,我算认倒楣了,但则没有晚酒喝,我从喉咙痒到心里。”

  “要喝酒我这儿有。”大板牙说:“你瞧这儿!”他拍拍他被腰带勒着、没扣扣的长褂儿说:“我总是揣着一壶原泡老酒,有你喝的。”

  一听有原泡老酒可喝,万才的一心火气就消了,吩咐小扣儿搀着黑锁儿躺下歇着,一面手拍棺材盖儿说:“来来来,大板牙我的好兄弟,你今晚怎会有空来找我?你不是热火火的侍候着牯爷的吗?”

  “我是吃宗祠的饭,谁主理族事,我就得侍候谁。”大板牙闷声说:“从长房老爷子起,经保爷、业爷、侍候到牯爷,这是我在你面前讲句扒心话,牯爷这个人,可真难侍候,亏得我是个随和的人,要不然,这份差使我早就辞掉不干了。”

  “咱们先不谈这个,”万才说:“咱们先喝它几盅如何?你要是不避忌,你就过来;容我把小褥垫儿这么一卷,咱老哥儿俩,就在这棺材盖儿上喝。”

  “好罢,”大板牙说:“事情弄到这步田地,我就是不愿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成了……我说老哥,怎么你这铺儿里,一共才祗有两口白木棺材?!”

  “没有存料了。”万才摊开手,苦笑说:“假如我买得着木料打棺材,哪还会闲得想喝老酒?!我这个人,算得上是天生的劳碌命,两只手一天到晚闲不得。”

  大板牙歪起屁股坐在棺盖上,打怀里摸出锡壶来,万才摸过那壶酒,大嘴套小嘴先喝了一口。

  “好酒,真个儿的,”他把酒壶递还给大板牙,想起什么来说:“你没旁的事罢?”

  “也可说没旁的事,”大板牙也喝了一口闷酒,使手掌抹去酒壶嘴儿上的口涎,递过壶去说:“牯爷他吩咐我来……先订两口棺材……等明晚,宗祠集议过后,牯爷他自会着人来扛……走。”

  “要么,也就是这两口,没有挑拣的了。”万才说:“卖了这两口棺,我跟徒弟没处睡,只好另打地铺啦!棺材铺里没存棺,不歇铺儿也得歇铺儿了。”

  大板牙又喝了口酒,翘起上唇嘘着气。

  “嗳,你说,大板牙,牯爷他好好的怎么又买起棺材来了?”万才这才突然想起来追问说:“你说,大板牙,镇上究竟又有谁倒下头来了?!”

  大板牙皱着眉毛,眉毛的黑影挡着眼睛。

  “问这个干什么,”他说:“你喝你的酒罢!”

  壁洞里的小油盏吐着黑色的油烟,灯头的小火焰像一只贪婪的红舌头似的,舐着壁洞顶上的那块砖头,许是年深日久从没打扫过,黑色的烟痕朝上爬,一直爬到梁顶去,连一截梁柱也叫熏黑了。

  两个人对坐在棺材盖儿上,反覆的递着壶,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闷酒,好半晌都没再说什么话了。

  外面起雾了,一团团乳白的浓雾,从半敞着的店门外挤了进来,使油灯的灯舌起了晕,但两人仍然递壶喝着酒,仿佛没觉着似的。

  巡更的梆子一路敲过来,又敲过去了。

  “你不说明了,我总有些不歇心。”万才说:“到底是什么人死了,要睡这两口棺材?”

  “我不能替牯爷说话,你知道的,老哥。”大板牙喉管跳动着:“除非我想睡第三口棺材!……你甭再追问我好呗……你忍心看我大板牙死后用芦席卷尸?!”

  万才怔怔的拿眼望着他。

  “我不懂,”他喃喃的说:“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可不是喝醉了罢?”

  “我倒巴望喝醉了。”大板牙说。

  灯盏里的油快耗尽了,灯焰扑突扑突的闪跳起来;睡在另一口白木棺里的黑锁儿睡着,还不时翻侧着,叽哩咕噜的说着梦话,棺材盖上的小扣儿还没睡,瞪眼望着梁头,仿佛在那儿想些什么……两人还是在一口递一口的喝着闷酒,一面喝,一面还摇动锡壶,听听壶里还剩下多少酒?巡更的梆子再次敲过来,壶里的酒喝完了,原泡老酒的劲头就有那么足,两人分了一壶酒,眼里都有些朦胧,万才怎么看,大板牙那张脸都是双的,大板牙怎么看,万才那张脸也是两个。

  小灯就在这时刻熄灭了。

  酒力发作起来,万才有些恍惚,大板牙拎着锡壶,歪斜冲倒的走出去,匿进漫天黑雾里。他竟不知道,就这样和衣歪在棺材盖儿上睡着了,恍觉睡梦中有什么声音在摇撼着他,醒后才听得出那是宗祠楼顶上的钟声。

  躺在万梁铺套间眠床上的关八爷也听见了钟声。

  昨天急着离床,试扶着一支拐杖绕室而行,自觉左腿的伤势经过几天来的服药和调息,业已好转了很多,料想祗要伤口肿消脓尽转生新肉,不需等它收口,自己就能够跟着去盐市赴援的枪队一道儿上火线搏杀江防军了!无论如何,能够扶杖走动是很要紧的,万一牯爷事忙,自己总可以分往各房族去拜访拜访几位当家作主的长辈,或是走一趟沙河口,请珍爷兄妹出面召聚人枪……

  万家楼跟小蝎儿他们闹了误会,死伤一些人固然是事实,但牯爷忙着料理死者的后事,而把去盐市赴援的大事耽搁下来,也算是打左了算盘……就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知不觉的走多了,夜来一经歇息,就觉伤口之上的筋肉有着一阵阵剧烈的抽痛,这种抽痛弄得人辗转翻侧,难以阖眼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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